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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30)

作者:陈映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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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要证明自己是个贤淑的妻子,唐倩也直到订婚的那夜,才答应委身於他。那夜,乔治.H.D.周是充满感情底。他诉说着他流浪的身世;他孤单的生命,誓言要用真诚的爱情侍奉伊於终生。这些款款的话,使本性良善的唐倩第一次因为被幸福所充满的感觉而至於哭泣起来。可是那夜的性,对於唐倩,竟也成了一种新的经历。伊发觉乔治.H.D.周,也许由於他是工程的技术者底缘故,是一个极端的性的技术主义者。他专注於性,一如他专注於一些技术问题一般。他的做法彷佛在一心一意地开动一架机器。唐倩觉得自己被一只技术性的手和锐利的观察的眼,做着某种操作或试验。因此,即使在那麽柔和,那麽暗淡的灯光里,唐倩由於那种自己无法抑制的纯机器的反应,觉到一种屈辱和愤怒所错综的羞耻感。然而,不久唐倩也就发现了:知识分子的性生活里的那种令人恐怖和焦燥不安的非人化的性质,无不是由於深在於他们的心灵中的某一种无能和去势的惧怖感所产生的。胖子老莫是这样;罗大头是这样;而乔治.H.D.周更是这样。

但不论如何,狡慧而善良的唐倩,终於成功地成为乔治.H.D.周先生的美眷,在那年的九月,离开了国门,到达那个伟大的新世界去了。第二年春天,消息传来,说唐倩竟毅然地离开了可怜的乔治,嫁给一个在一家巨大的军火公司主持高级研究机构的物理学博士。事实很明白:唐倩一直就把乔治当做达到目标的手段,何况回到美国以後的乔治,淹没在一个庞大的公司里的职员系统中,便很不若其在台湾时那麽样的神气了。至於唐倩在那个新天地里的生活,实在是快乐得超过了伊的想像。而伊的苦命的母亲,也因为女儿不间断的接济,逐渐地宽裕起来了。我们的小小的读书界,则似乎除了若干熟知掌故的人还偶尔谈论着伊,便早已把伊给遗忘了。事实上,在胖子老莫没落了,以及罗大头的悲剧性的死亡以後,这小小的读书界,也就寥落得不堪,乏善可陈了。这期间自然间或也不是没有几个人曾企图仿效莫、罗二公,故作狷狂之言,也终於因为连他们的才情都没有的缘故,便一直没弄出什麽新名堂,鼓动出什麽新风气来。而且最近正传说他们竟霉气得被一些人指斥为奸细,为万恶不赦的共产党,其零落废颓的惨苦之境,实在是很可以想见的了。

附记:本文系虚构故事,倘有与某人之事迹雷同者,则纯系偶合,作者概不负责。又:文中所引里尔克的诗系李魁贤译文,载《笠》诗刊第十三期。

──一九六七年一月《文学季刊》第二期

8、第一件差事

学校一毕业,我就调到这个小镇上来,到现在已经快一年了。今天早上,佳宾旅社的少老板没有敲门就闯到我的卧室里。我的新婚的妻子吱的尖叫起来,忙着抓被子盖在身上。这使我十分生气了。少老板的脸色惊恐,慌忙退到客厅里。我穿上长裤,走出卧室,顺便把卧室的门带上。妻已经在里面骂起来了:

「冒失鬼,死人!」

我也因为十分生气,所以也知道自己的脸上一定不甚好看罢。

「对不起对不起,」少老板一手护着心,哭丧着他的小小的脸说:「对不起对不起。」

「你这是干什麽,啊?」

「实在是这样的。……」少老板说。

「死人,冒失鬼,死人!」妻在里面说。

少老板用一种极其无告的眼色看着我。他说:

「对不起,杜先生。我太慌张了。我们旅社死了一个客人。」

「一个客人死了?」

「哎,死了一个客人。」少老板说:「你一定要来看看。」

我吩咐他保持现场,他便走了。虽然不太应该,我开始觉得有些兴奋起来,怎麽摆平它都不成。我走进卧室,在衣架上取下新发下来的凡力丁制服。妻捶着床舖,嚷着说:

「那个冒失鬼,你一定要把他逮起来!」

伊的微微发红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我走过去亲热伊。伊还说:

「那个死人!」

「他们旅社里死了一个客人。」我说。

妻突然又吱的尖叫起来,把我推得远远的。妻瞠着伊的不大的,却因睡得饱足而发亮的眼睛看着我。

「你是警察的妻子,」我微笑着说:「这是我的第一件差事。」

「左口右欧。」妻说。

我弯着身体对着镜子,看看是否需要刮刮胡子。我看见妻低着头抓着散乱的头发,伊说:

「左口右欧,吓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