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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29)

作者:陈映真

於是他们找到一个小小的,安静的地方喝咖啡。然而据他说,这咖啡实在不如他在美国的时候喝的香,特别是在旧金山的大学城里的一个小咖啡舖子里的。

「那个舖子是一个丹麦人开的,经常挤满了买午餐的学生。」他说:「那里的东西好吃,而且掌柜台的,是那个丹麦人的女儿:雪白的皮肤,金黄色的头发!」

两个人都笑了起来。「我曾听说北欧的女人最漂亮。」伊说。「你知道罢?」他说:「第一次遇见你,就觉得你的嘴唇的线条和下巴的样子很像伊。」伊笑着说:「使你想起过去的韵事了。」

「Yeah,」他彷佛十分为难地说:「我们一起出去过几次。伊差不多和每一个约伊的人出去。」

「你爱着伊的罢?」

「Oh,no!」乔治.H.D.周大声地说:「Oh,no!不过伊是一个热情的女子,真的,一点也不像伊的冰封的祖国。有一个从曼哈坦来的美国小伙子为伊举枪自杀了。」

伊微笑地倾听着。他一下子就喝光那杯不如美国的那麽香的咖啡。伊看得出他在谈论着那个丹麦女子时的一丝潜伏的激情。现在他要了一杯琴酒。他问唐倩是否也来一杯,伊笑着摇头。唐倩开始抽他送给伊的薄荷香菸。

「你知道罢!」他啜了一口酒说:「你抽菸的样子真好看。」他也摸出一根香菸,学着用拇指和食指拿香菸,唐倩於是止不住咯咯地笑起来。过了一会,伊说:

「伊叫什麽名字呢?」

「谁叫什麽名字呢?」

「那个丹麦女郎。」

「噢!」他说,喝下半杯琴酒,「叫安妮。AnneKerckhoff,可是我们都叫安妮──Annie。伊是个热情的女子,真的。」他把剩下的半杯又喝光了。他说:「光谈恋爱,安妮是个举世无匹的对手。伊是那麽令人欢跃啊!但做妻子就不行了。每个男人都需要一个温顺贤淑的女人做妻子。」

唐倩微笑着,为了要显得温顺贤淑起见,伊沉默着。

「妻子是妻子,」他用英文说:「情人是情人。……噢,你瞧,我又说得太多了。」

他又要了一杯威士忌苏打。那夜乔治.H.D.周彷佛有些陶然了罢;他在回程的车上,不停地用他的轻度音盲的嗓子,反反覆覆地唱着他的旧金山州立大学时代的足球队歌。而且在离开唐倩之前,适时地在伊的门口吻了伊的未曾预料的、惊诧的唇。

※※※

唐倩记牢了乔治.H.D.周的双重标准:即所谓「温顺贤淑的妻子」以及「情人是情人,妻子是妻子」的哲学,而予以充分的把握,巧加运用。过不多久,这个对自己的事业充满进取的雄心的青年绅士,便发现唐倩不论做为一个情人或妻子,都是个完美的上选女性。他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肃穆地提出了求婚。唐倩装着又惊又喜的样子答应了。於是他们订了婚。

订婚的仪式尽管有些豪华,却是出奇地寂寞的。唐倩於兹才知道:在这里,他几乎连半个稍微近一点的亲戚都没有。只有一个又瘦又高的,看起来比乔治.H.D.周苍老些的男子,是在大学里同寝室的同学;另外一个矮小而老耄的脏老头,是周在还没出国以前的房东。

「周宏达,我知道你一定有今天的。」高个子抬着醉红的脸说。

「老马,谢谢你了。」

「记得我们那间烂宿舍吗?,」

乔治.H.D.周笑着。

「我们在冬天一块盖一条被子。」高个子用沙哑的声音笑:「你说:『老马,我们要这样窘困到什麽时候?』我怎麽说咧?我说我颠沛得够了,我不再为这操心。」

高个子让乔治.H.D.周搬了搬肩膀,彷佛有些愧色。而周则有一种怜悯和骄傲的模样。

「老马,路是人走出来的。」周诚恳地说:「只要我们肯干,机会总是在那儿。」

「好在是你自己要好,」高个子老马说:「当年你妈还吩咐我要好好罩着你咧。」他搔了搔後脑袋瓜子,说:「我这辈子,是没搅头了,但我不难过,我废了!」可是他哭了;然而只那麽一会儿,他又高兴起来:「周宏达,我多喝几杯酒,你不嫌我馋罢?以後也不知什麽时候才喝得上这麽好的洋酒。」

乔治.H.D.周友善而悲悯地笑着。至於那矮小的脏老头,则一句话也不说地坐着,一点点酒,已经使他的瘦削的颊,红成两颗熟透的李子,看来彷佛一则童话里快乐而好心的老头。至於唐倩的母亲,则腼覥不安地偎在美丽而焕发的女儿身边,细细地谈着话。伊的那种老弃妇独有的苦楚的表情,在这欢喜的氛围内,歪扭成一种十分繁杂的样子。为了快乐或不幸底回忆罢,这操劳而苦命的女人时时掩面啜泣着。唐倩则时而陪着哭、时而哄劝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