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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28)

作者:陈映真

「你知道吗?」车子对着红灯停下的时候,乔治.H.D.周说:「我离开美国,就不停地怀念着那个地方……。」

车子又开动了。唐倩在车子变速的时候,震动了一下。「噢,请原谅。」他用英语说。唐倩微笑着。

「我在旧金山住了四年,然後在纽约做了两年事。」他乡愁地说:「我爱那些都市,They'rejustbeautiful,youknow。」

他说那些城市实在美好。他於是轻微地对自己笑起来。他说他实在止不住在言谈中溜出英语来。乔治.H.D.周是学工程的。拿到硕士以後,在纽约考上了一家机械公司。这年秋天,他受公司的委托,回到这里的分公司帮着解决一项技术上的问题。据他说,就只工业技术一层,中国跟美国比起来,简直是绝望的。唐倩想了想,说:

「在那边,做一个中国人,一定是一种负担,是不是?」

「Well,」他说。伊喜欢他那种笔直地望着前路讲话的样子。他看起来那麽有把握,彷佛这世界就在他的掌握之中,一如那方向盘。「well,不能说没有差别的罢。」他接着说:「可是除了这一点,那边的每一件事都叫你舒服:那种自由的生活,是不曾去过的人所没法想像的。」他们看到一个加油站,他说:「请原谅我停下来加点油。」

「没关系。」唐倩说。他下了车跟工人讲话:「请你──」车门被关住了,把他的话也给关在外面。伊想到他要停下车加油,何至於也要请求「原谅」,便一个人抿着嘴笑了。不过伊已经决定从今以後,要好好地穿戴起来。伊知道:只要伊打扮起来,新的美艳,是依然会回到伊底生活里来的。他开门进来。「对不起。」他说。车子又开动了,彷佛一艘船。

「这里加油要自己下车开油箱的盖子。但是在美国,工人会帮你做得好好的。中国的Service就是这样差!」

他似乎很遗憾地说。彷佛这又是中国之所以落後的一端。然後他接上方才的话题。他说:

「那种自由,是无法想像的。……你在那些城市里,开着车通过那些伟大的街道。那些有秩序的人群;那长长的金门大桥;太阳远远地落着……。没有人干涉你;你爱怎麽样,就怎麽样。」他说他现在做梦也回到那边去。事实上,他在九月里就要回去了。他们数着他要回去的日期,使车子里的两个人都快乐起来。

「这次回去以後,我会怀念这里的,」他迅速地瞥了唐倩一眼,说:「因为我在这儿碰到你,噢,你是如此地美丽,I'llmissyoureally.I'llmissyouverymuch.」

唐倩的脸以不令人察觉的程度红了起来。他说那些话的表情是那麽坚定,使你分不出是一种恭维呢抑或是一种表白。「一个人应该为自己选择一个安适的位置。到一个最使你安逸的地方,找一个最能满足你的生活方式。这是做一个人的基本权利。国籍或民族,其实并不是重要。我们该学会做一个世界的公民。」他说:「请原谅,我显然说的太多了。我不是多话的那种人,真的,可是你使我觉得要向你倾吐,不知道为什麽。」

那夜唐倩回到家里,一进房间便坐在镜前仔细地端详着自己。想起离开九月只剩下四个月的时光,所以伊必须立刻动员起来了。伊忽然觉悟到:这差不多一年多来的不快乐的日子,实际上并不见得是因为伤罗仲其之逝而然的。罗的死,在隐约中,使伊感觉到一个没有出路的窘迫。就是这种绝望的窘迫感綑绑了伊。但今夜伊忽然窥见另一个世界底存在。伊或者并不切肤地感觉到乔治.H.D.周所乐道的自觉的幸福云云底必要罢,然而那新世界底发现,豁然地使伊不由得有一线光明底再生之机,射入伊底无出路的生命中来。

果然,乔治.H.D.周忽然觉得唐倩正以令人目眩的变化,日复一日地美丽起来。每次游罢归去,他总是不免自问:是否他竟然已经同伊「掉进爱里」。至於唐倩这一方面,则经过分析和计算的结果,知道了乔治,周一直都不是一个阔绰的人。数年自食其力的留学生活,已经在他的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上留下刻苦俭约的痕迹。当然,唐倩自己也相信:这种俭约,其实就是美国的生活方式的重要精神之一。因此,伊便很善於在适切的时候,表示了伊的得体的俭约。这种姿态果然立刻获得乔治.H.D.周的欢心。

「为什麽要花那些钱去夜总会看蹩脚的节目呢?」伊说。

「没地方去呀!」乔治.H.D.周说。

「随便觅个地方聊聊,不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