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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27)

作者:陈映真

起初的时候,他是为了征服他所不识的那些胖子老莫留给唐倩在生活上的影响,而开始致力於那种生活的。然而,过不了多久,他就发现一件可怕的事实了。他理解到:男性底一般,是务必不断地去证明他自己的性别的那种动物;他必须在床笫中证实自己。而且不幸的是:这证明只能支持证实过的事实罢了。换句话说:他必须在永久不断的证实中,换来无穷的焦虑、败北感和去势的恐惧。而这去势的恐怖症,又回过头来侵独着他的信心。然而,当男性背负着这麽大的悲剧性底灾难的时候,女性却完全地自由的。女性之对於女性,是一种根本无须证明的、自明的事实。倘若伊获得了,固然足以证明伊之为女性;而倘若未曾获得,也根本不足以说明伊底失败。

这样的一个严重的质疑,终於把罗仲其逼得发狂,而终至於自杀死了。

我们底美丽的唐倩,实在是伤心欲绝的了。伊是一点儿也不晓得伊底可怜的罗大头的内部的纠结的。伊只知道:这个旷世无匹的天才,是怎样痛苦地热爱着伊的。至於一般读书界的评论,则是:「天才与疯狂之间,不过毫厘。」而且一直到他死後的半年,还有人不断地写着「我的朋友罗仲其和他的哲学」之类的文章,也诚可谓备极哀荣的了。

罗仲其死了以後,没有人会想到唐倩竟然会如此之悲伤,至於形销骨立,而且差不多有一年之久罢,伊的密而浓的发茨之上,日日簪带着一朵丝绒做成的素色的小花,以志哀思。事实上,每次伊回想起他的因火热而杂沓的爱情而苦恼着的大大的脸,便止不住泫然落泪,唏嘘不能自已了。

就是这样,伊便再次从我们的小小的读书界中消失了。然而,熟悉伊的两次或者其中一次恋史的人们,却依然不间断地谈论着伊。对於他们,唐倩实在是我们这个社会里许许多多「离不开妈妈」的、「现实」、「没有灵性」、而又「意志薄弱」的知识女子们的好榜样。他们以钦羡而又亢奋的口气,谈论着伊如何是一个「全身都是热力和智慧的女人」,是「一杯由玫瑰花酿成的火酒」,是「使男性得以完成的女性」,等等。

这种热烈的、怀乡病的议论逐渐变得几乎是一种古典的传说的时候,唐倩终於第三次绽开了一朵恋爱的花朵。然而,这次伊却立刻从那些热心的崇拜者们之中,招来浪潮一般的恶骂了。仅只因为这次选择了一个十分体面的留美的青年绅士的缘故,伊於今便在隔夜之间被批评为:堕落一至於成为一个「下贱的拜金主义者」、一个「民族意识薄弱」的「洋迷」,而且一叹再叹地说:唐倩终於「原来也只不过是一个恶俗的女人」罢了。

这些恶批评,终於传到唐倩的秀巧的耳朵里的时候,伊只是扬了扬长在伊的已经十分丰腴起来了的额上的令人心软的眉毛,说:

「乔,你向他们解释罢!」

那个被称为乔的漂亮的青年绅士,十分优雅地笑了起来。他用左手把西装的第二个钮扣解开了又扣上,扣上了又解开。

「美国的生活方式,不幸一直是落後地区的人们所妒忌的对象。」他说:「我们也该知道:这种开明而自由的生活方式,只要充分的容忍,再假以时日,是一定能在世界的各个地方实现的。」

他说话的时候,一直是那麽优雅又和蔼地笑着,彷佛一个耐心的教师。就是乔治.H.D.周的这种温和洒脱的绅士风采,吹开了唐倩的封冻的芳心的。他的西服总是剪裁得十分贴妥。他的穿着毕挺西裤的长腿,在第一次见着他的时候,就使伊的心为之悸悸不已。他的头发总是梳理得整齐俐落。而最别致的,并不是他的宝石一般的袖扣;而是他的与西装一个料子裁成的夹背心,它妥贴地罩着雪白的衬衫,令人欢悦。然後乔对你笑了,笑出浅浅的,年轻的皱纹来。

对於唐倩,这一切诚然是一种不可抵御的魅力。伊彷佛遇见了在西洋电影中习见的那些风流绅士一般。电影中的那种温柔,那种英俊,那种高尚以及那种风流,都在乔治.H.D.周的最细小的动作上,活生生地具现了。所有这些,与过去偕同胖子老莫以及罗大头们的生活,是何其不同。那些空虚的知性、激越的语言、紊乱而无规律的秩序、贫困而不安的生活以及索漠的性,都已经叫唐倩觉得疲倦不堪了。在朋友家认识他的那夜,他开车送伊回家。这首善的都市底魅人的夜,以千万种温柔底光辉,摇曳着流进他们的车子,伊坐在舒适的车子里,望着他满有某种信心的侧脸,觉得彷佛有一种生活上十分实在的东西打击了伊。唐倩需要一种使伊觉得舒适和安全的东西,就好像此刻伊坐在车子里的那种感觉。外面是嚣闹,是欢乐,是黑夜,而伊享受着它们,在这样一个舒适又安全的车子里。而车子流动着,彷佛一艘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