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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26)

作者:陈映真

「真理,各位!为了真理底缘故!」

「而真理,是没有国家、民族和党派底界限的!」

唐倩在热烈的掌声中,偷偷地为他流下高兴的眼泪。但是罗仲其的脾气,却逐渐地变得反覆无常了。许多的时候,他的确是个脑筋冷静的新实证派底哲学家。然而,他也会突然地变得情绪激动,毫无理由地感到孤单,感到不被唐倩所爱,泪流满面地乞求唐倩在爱情上的保证。而最坏的情况是:他又会因着唐倩过去和老莫的关系,大发醋劲,暴怒不可自遏。

分析起来,导使罗大头变得这样反常的,至少有下面的几个原因:

罗仲其的不幸的童年,换句话说:他的家庭底灾难,加上他长时期在不安定的恐惧中底生活,使他完全失去了面对实际问题底核心的勇气。他埋首在哲学着作的书城中,实际上是在玄学的魔术里找寻逃遁的处所。这样,他找到了把一切都纯粹化、追求最明白的意念的新实证主义。这个东西恰好从正面供给他逃避,「勾销」一切使他的知识底良心发生疼痛的过去的、和现在的难结之理论和方法,从而把他的知性底弱质,整个儿给正当化了。但是,这毕竟只是解决了他的知识范围的难结罢了。他逐渐感觉到:这种固执的和故意的歪曲,实在只不过是一种幻想而已。许多他所不能「勾销」的事事物物,依然顽固地化装成他的感情生活里的事件,寻其出路。他逐渐地被这样重苦的矛盾所攻击着了。

此其一。

其次,他越来越发觉到:唐倩这个女孩子,是敏慧而不可征服的。有一次,伊有些害羞地说:

「我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你。」

「嗯?」

「你曾说你在最後,是一个质疑论者。」

「不错。」

「为着真理的缘故,所以必然地要成为质疑论者。」

「不错的。」

「对於每样事物,莫不投以庄严的质疑底眼光。」

「不错。」

「因为质疑即所以保卫和发展真理。」

「不错的。」

「以免真理为愚昧的、易受煽动的暴民给恶俗化了。」

「正是这样。」

「可是,」唐倩忧愁地说:「当我们怀疑到质疑本身的时候,该怎麽办呢?」

他立刻感到像是被一步步骗上一个绝境里,而大为恚愤起来。当然,以他在哲学上的训练,再加上唐倩在主观上本来就愿意要从他那儿获得一个解决,所以他只消两下子就把这个难题给「勾销」了。

然而伊的这种本然的智慧,却很使他觉得不自在了。伊已是那样自在地、用着伊底女性的方式,信仰着他所给伊的一切。每一样事情,据他观察的结果,包括吃喝、睡觉和议论,在伊都显得自在而当然,丝毫没有他那种内在的不可遏止的风暴。伊底这样的安逸,虽说浅薄,却有力地威胁着他。使他感觉到某种男性独有的劣等感了。

此其二。

再次,唐倩的这种一如大地一般地包容一切、稳定而自在的气质,在另一种意义上使他深感不安。那就是伊能够从容而且泰然地提起伊过去和胖子老莫之间的事。

「你不知道他那戴着圆框眼镜的样子,有多麽好笑!」伊说:「只有在上床睡觉的时候,他才取下那副宝贝眼镜,然後喝上半杯冷牛奶。」

「喝上半杯什麽?」

「冷牛奶。」

「噢!」他说。他几乎冲口而出:「所以你一直到现在还在睡前喝上半杯冷牛奶!」

「他没戴眼镜的那种表情啊,」伊十分开心地笑着:「看起来像一个睁眼的瞎子。」

他说:「哦哦。」他的怒气因看见伊竟怀着某一种宽容的友情叙述着老莫而上升着。但是他决定不让伊看见他的妒忌,这是一种斗争啊!他想。

「不过他笑起来的时候倒蛮好看的,真的,」伊认真地说:「只有在笑着的时候,那个人才令人觉得温柔,充满感情。」

「你说够了罢!」

「噢,」伊歉然地说:「难道你还吃他的醋吗?」

伊于是很女性地因为他的还吃着那陈年老醋而高兴得哼起他的江西小调来。

他的怒气使他双手发抖,「不能气,不能气,」他对自己说着。他走到厨房里:「否则又让伊胜利了。」他想:「这是一种斗争啊!」

像这一类的事,无需很久,就使他罹患了神经衰弱和偏头痛的毛病了。然而,为了斗争底缘故,他连这些病痛都没告诉伊;而且,有时正冲着偏头发疼的时候,还得装着快快乐乐地唱他的小调,以资掩饰呢。

此其三。

最後的一件事,则恐怕是最严重的罢:那就是他在床笫的生活中,发生了一股巨大的,对於自己的男性能力的不间断的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