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於你的观点,我十分怀疑,」罗大头威吓地说:「因为构成你的观点的这个基本部分,显然犯了诉诸情意底误谬;而那个部分呢?则又犯了诉诸权威底误谬!」
这样一来,知识界中一大批天生的犬儒的质疑论者,便欣然地获得了一种似懂非懂的理论和方法。被这种理解和方法武装起来的质疑派,一律都显得热爱真理,而且由於太过於热爱真理底缘故,不得不成为一个质疑论者,应用这种质疑的利刀,显然有两个好处:第一,它能提供一种诡辩的诘难所获得的快乐;第二,它使自己从消极的、守势的地位,转而为积极的、外侵的质疑者。於是质疑不再是一种苦闷,一种忧悒,而是一种虚荣,一种姿势。
然而站在质疑主义的先锋,而且俨然地在我们的读书界里取代了胖子老莫的罗仲其,忽然发觉到:在唐倩的许多细小的行为上,残留着许多胖子老莫的习惯。他知道转换了方向以後的唐倩,在哲学思想的道路上,确乎和存在主义划下了一道鸿沟;伊对於存在主义底攻击之热心,是不容「质疑」的。但是,只要他细心观察,伊的用拇指和食指抽终的样子;伊在发着议论时那种故做庄严的腔调;伊的只是转动着手掌的手势;伊的把右腿架上左腿,然後在高兴的时候猛力拍打右膝盖的习惯;伊在写字的时候,把头向左边做大约四十五度的倾斜的样子……,实在没有一样不是继承自那个可憎的胖子老莫的。这个颇为突然而令他大吃一惊的发现,一时很使崇尚唯理论的罗大头,大为烦恼。不幸的是,这种烦恼每天每天都在他的心中拓展着一定的阴影,而终於爆发为一场凶猛的争吵了。
平心而论,唐倩在动作上留下老莫的习惯,或许是事实的罢。然而,倘若罗仲其给予同样的注意力的话,他将发现他自己的动作和习惯,也在唐倩的身上留下了一定的影响;比方说在吃饭前一定要喝上一杯白开水;说话的时候微微地晃动脑袋瓜子;巧妙地用一种讥讽的微笑去听别人的意见;吃苹果的时候要从它的屁股啃起;洗澡的时候一定要哼着他的江西老家的小调,等等。
所以,当罗大头一个人在深夜里读罢,用双手捧着他硕大无朋的大脑袋瓜沉思着的时候,就不由得想到一个属於他自己的危机。他冷静地「分析」的结果,他实在是很深地恋爱着唐倩的。为什麽他会怒不可遏地争吵呢?理由很简单:他妒忌。
妒忌什麽呢?妒忌胖子老莫在伊的行为上留下来的一些可见的影响。这个影响差不多立刻使他想起那些不可见的影响。或是一样可见而为他所不识的影响,比方说伊在床笫间的一些奇怪的小动作。好了,思想被引到这里的时候,他便再也忍受不住了。
然而,这样的问题,似乎无从自实证逻辑的「方法」去取得解决的罢,他於是止不住泪流满面,一个箭步跑到卧室里,摇醒沉睡中的唐倩,声泪俱下地说:
「小倩,我对不住你。我不该这样无理取闹呢。我实在太需要你的了,没有你我简直活不下去。我流浪得够了,我什麽也没有,就只有你一个人是我的……。」
唐倩是个十分之善良的女孩。加之又是在卧室里,他们自然便立刻取得十分甜蜜的和解了。那天夜里,他告诉伊他自己的一段往事。他有过一个幸福而富裕的家,他是这个家庭的快乐的独生子。然而不幸地,共产党鼓动暴民在一夜之间毁灭了一切:母亲悬梁,父亲被逼死在一个暴民的大会里。「我一个人流浪,奋斗,到了今天。」他啜泣说:「比起来,他们搞存在主义的那一个懂得什麽不安,什麽痛苦!但我已经嚐够了。我发誓不再『介入』。所以我找到新实证主义底福音。让暴民和煽动家去吆喝罢!我是什麽也不相信了。我憎恨独裁,憎恨奸细,憎恨群众,憎恨各式各样的煽动!然而纯粹理智的逻辑形式和法则底世界,却给了我自由。而这自由之中,你,小倩呵,是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一夜无话。
第二天晚上,罗仲其和唐倩以年轻的知识界的代表身分,相偕去参加一个政治研究所的餐叙会,发表了演说。他在结论的时候,更加意气轩昂地说:
「……他们说什麽『反对新老殖民主义』;什麽『反对走资本主义路线的反动派』;什麽『中国人民支援一切英雄的民族民主运动的各族革命人民』;什麽『为祖国社会主义建设团结一致』。」
「这些只不过是煽动家的话,是感情冲动的、功利主义的语言。它也许足以发动一大群无知的暴民,却丝毫没有真理底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