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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24)

作者:陈映真

胖子老莫用他宣教一般庄严而温柔的声音,列举了许多柏特兰.罗素老先生的话。唐倩只是流着泪,然而也从顺地接受了他的想法。伊只是说:

「老莫,你要记住,这是你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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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在一个破败的陋巷中的「医院」,取去他们之间的另一个生命。伊永远也忘不掉那里的数对只有伊才了解的绝望而恐惧的眼睛;那里原始的叫喊;那里的血污、阴闇和恶臭。然而伊始终不作一声,倒是胖子老莫却自始便涕泪纵横,不能自主。

然而,自此以後,他们之间便彷佛慢慢地结了一层薄薄的冻霜。尽管只是那麽些被剪戳得支离破碎的人肉罢了,唐倩却越来越像一个丧子的母亲。伊的那种强韧的悲苦,和大地一般的母性底沉默,在私下,很使胖子老莫惧怖得很。至於胖子老莫,则後来据说很为一种「杀婴的负罪意识」所苦,竟使他感觉到一种无能在威胁着他。这个威胁使他焦虑万分,却屡试而爽。但胖子老莫终於得到这样的一个人道主义底结论,而深信不疑。那就是:「每次想到那个子宫里曾是杀婴的屠场,一个真诚的人道主义者,是不会有性慾的。」他必须强迫自己深信这个结论而不疑,才能够战胜在他里面日深一日地蔓延着的去势的恐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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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则,在那年的冬天,这一对伟大的试婚思想的实践者,终於宣告仳离了。关於这仳离的理由,据我们的读书界的消息说,则是因为他们要去「不断地追索,以实现真我」底缘故。

唐倩再度出现在我们的小小的读书界,是一年又五个月以後的事,於今伊不复是一个憔悴、苍白的受了剜割的母亲,而是一个娴好的少妇了,带着伊重新出入在知识圈子的,是一位年轻的哲学系助教罗仲其。由於他的头颅出众地大,所以一向都把头发理得很短,却也仍然不能免於别人之以「罗大头」去称他。然而,一年多以来,「罗大头」这个称呼,渐渐的超出了止乎一个称呼的范围,而成为某一种知识界对他的好意和尊敬;因为他在存在主义的热风之後,坚实有力地为我们这个嗷嗷待哺的读书界呼引出一阵新风,那就是「新实证主义」。尽管维也纳学派底成立,是三十年代的旧事了,但「新实证主义」或「逻辑实证主义」被这里的读书界热烈地关切着,犹如它是昨夜才诞生的最尖端的议论一般。

最令人惊异的,是以新的姿态出现的唐倩,竟变成为一个语言锋利、具有激烈党派性的新实证主义者。据伊的说法,伊已经把存在主义的时期,毅然地当做「婴儿时代的鞋子」,予以扬弃了。唐倩能这样恰到好处地引用这句话,做为伊底方向转换的宣告,也足以看见伊底敏慧之处了。

自从唐倩「跟上」了罗大头之後,新实证主义底一派,似乎把他们分析批评的火力,对准了以胖子老莫为首的存在主义派。据罗大头们说:存在主义者们,其情感固然是颇为丰富的,但以新实证主义底分析的方法检查起来,实在只不过是由於情绪冲动而来的一些无意义的呐喊罢了,合当予以「取消」。至於他们底人道主义,罗仲其的批评是这样的:

「哲学的唯一工作,是对於自然科学底语言,做逻辑的分析。『人道主义』和它底各种内容──当然包括什麽存在主义底人道主义在内──和自然科学底真理,丝毫没有相干的地方,是一点也经不起分析底批判的。哲学家的任务,是要把一切不是唯理的、逻辑的和分析的东西,从哲学的范畴中,予以取消!」

由於新实证论者以深奥的数学和物理为言,他们的攻讦便像一把利剑刺进了围绕在存在主义周围的,数学不及格的拥护者们。而且由於它具备了逻辑训练和语意学等特定的方法论的东西,使罗大头们俨然地以新的学院主义为标榜,有时甚至於使他们有置身於维也纳古老学园里,和白发斑斑的卡纳普、莱申巴赫们平起平坐的幻觉呢。因为这样,如果有人指摘唐倩的转向,是由於伊和胖子老莫之间的私怨所致,是不被允许的。至於唐倩伊自己,则也很能丝毫不带着「主观情绪」地说:「不是我不爱我友,实因我更爱真理!」之类的话。

而遇到劲敌的胖子老莫们,虽然只能指摘新实证派的哲学为一种「狗窝的哲学」,但由於自己丝毫没有招架的东西,便逐渐不免於没落底命运。在另一方面,新实证主义因为需要太多的学院式的基础,也不曾有若当年的存在主义之蔚为风气。尽管唐倩曾经苦心地使用「凡是女性,莫不迷信恋爱的;而在恋爱中迷失自己的,又都是女性。所以凡在恋爱中迷失自己的,莫不迷信恋爱。」之类的叙述去写小说,以资推广这种新的唯理论,不幸却似乎并不成功。然而,这个新的批评运动,在普遍的怀疑主义倾向中,获得了它的立足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