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人的历史上充满了残酷、欺诈和不公,但却有一丝细线不绝如缕。」他很肃穆地说:「那就是人道主义……」
然而,当他在床笫之间的时候,他是一个沉默的美食主义者。他的那种热狂的沉默,不久就使唐倩骇怕起来了。他的饕餐的样子,使伊觉得:性之对於胖子老莫,似乎是一件完全孤立的东西。他是出奇地热烈的,但却使伊一点也感觉不出人的亲爱。伊老是在可怖的寂静中,倾听着他的狂乱的呼吸和床笫底声音,久久等待着他的萎溃。伊觉得自己彷佛是一只被一头猛狮精心剥食着的小羚羊。然而,这自然也不是不曾把伊带到一个非人的、无人的痉挛地带,而後碎成满天陨星底境地。
而且,很多的时候,当他从半虚脱的状态中回复过来之後,他还可以立刻继续事前议论:
「──我们谈到那里呢?对了,人道主义。」他於是为自己和唐倩点上香菸,把被单拉好,继续说:「而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便是这种永恒底创造性的开展!」等等。
然後他会从床边的小几上取出一大本剪贴的本子。本子里面,尽是贴满了《生活杂志》、《新闻周刊》和《时代周刊》上剪下来的越南战争的图片。据他说,存在主义者最大的本质,是痛苦和不安。而这些图片则最能帮助「离开战争太远」的人们,蓄养这种伟大的不安和痛苦之感。
「看看这些卑贱的死亡罢!」他不屑地说。
唐倩於是看到一些被火焰烧成木乃伊一般的越共的屍体;在西贡的闹区被执刑了的年轻的囚犯;许多裸足的,穿着黑色衣衫的战俘,在一大群嘻笑的、穿着漂亮的制服和大皮鞋的越南战士中,瑟缩地抽着带滤嘴的香菸。
「看看这些愚昧的暴行罢!」
然後又是一大堆为越共的自杀性的暴行所造成的图面,燃烧着的飞机;成为瓦砾和灰烬的军用宿舍;流血满面的兵士,未曾爆炸的爆破物……。
在开始的时候,这一切都使唐倩惊骇到了极点。而胖子老莫对於这些躲在丛林中去为一种国际性的阴谋效命的黑衫的小怪物,实在是痛心疾首的。唯独有这一点,他和他所敬爱的柏特兰.罗素老先生的意见,很显得相左了。
「他为什麽这样呢?」他痛苦地说。
胖子老莫坚持:美国所使用的,决不是什麽毒气弹,就如罗素所说的。那只是一种用来腐蚀树叶和荒草的药物,使那些讨厌的黑衫小怪物没有藏身的地方:至於那些黑衫的小怪物们,决不是像罗素说的什麽「世界上最英勇的人民」,而是进步、现代化、民主和自由的反动;是亚洲人的耻辱;是落後地区向前发展的时候,因适应不良而产生的病变!
对於这种的议论,唐倩自然也是完全赞同的。只是伊为了这些图片底缘故,有一个多星期几乎惊悸失常,食不知味,而且真正地被培养了一种深入存在主义所必要的不安和伟大的痛苦感。而且,在胖子老莫的指导下,伊的小说里穿插出现了这样的描写:
他悲伤地望着他的任她怎样爱抚也没法充分勃起的男性,困顿地说:
「每次看到你的裸体,我就想起你的死体是否也这麽美丽。而每次想到那命定的死亡,我就不来事了。」
「……?」她忽然开始啜泣起来。
「我们被委弃到这世界里来,而且注定了要死在这个不快乐的大地上。」
这一段精彩的叙述,立刻轰动了全国新锐的读书界。一个在外埠的年轻的批评家说,这是「存在主义在中国新文学上的光辉的收获」。有多少人背诵着这段感伤而意象优美的文字,而低回不能自已。唐倩便这般地在一夜之间,成为伟大的小说家。只有胖子老莫,则由於担心别人因着这样露骨的描写,连想到他和唐倩之间的性生活,而在私下苦恼万分。
胖子老莫和唐倩他们的快乐而成功的日子,就这样月复一月的过去了。唐倩对於他的爱情,也一日浓似一天。伊因为怎麽也拂不去想为胖子老莫这麽一个具有伟大创造力的天才怀一个甚至一打孩子的愿望,而终於秘密地为他怀了三个月的胎。知道了这件事的胖子老莫,立刻就很慌张起来了。
「我喜欢和你有一个孩子,小倩,」他柔情似水地说:「可是,小倩,孩子将破坏我们在试婚思想上伟大的榜样……。」
伊一听,就流泪了;伊流泪像一个平凡俗恶的母亲。
「我太了解你的感觉了,小倩。可是让我们想想我们的使命,好吗?」
唐倩只是连伊自己也莫名其妙地啜泣着,一句话也答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