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呵,我们多麽快乐!」他雀跃地说。
「快乐得忘了我们是被委弃到这世界上来的。」
「噢!」于舟有些苍白起来了。他呐呐地说:「我知道你的感觉。」
「要注意『委弃』这两个字!」伊不禁想起老莫的表情,随即将擎着菸的手往远处一摊,彷佛十分鄙恶地舍去了什麽。「abandon,asenseofbeingabandoned.」伊说。
「是,是。」
「现在,我们是孤儿了;」伊看见于舟洗耳恭听的样子,觉得一面又高兴,一面又鄙恶他。伊十分之严重地说:「所以我们就必须为自己做主;在不断的追索中,完成真我。」
于舟沉默地听着。一种在女性之前暴露了无知的羞耻感激怒了他。他於是也深沉地说:「我完全懂得你的意思。」
「这,」唐倩说:「就是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
这样,唐倩就把于舟给打发走了。伊是个绝顶聪明的女子,在这个首善的都市里的小小知识圈里,逐渐从伊的发表得并不紧密的小说成了名。许多人都在没有见到这个奇绝的女子之前,便风闻了伊的盛名。其中的原因之一,是伊很敢於露骨地描写床笫间的感觉。而况乎在这个小小的读书界里,原就颇有一派崇拜柏特兰.罗素的试婚说的性的解放论者。
这些个在逛窖子的时候能免於一种猥琐感的性的解放论者,立刻热烈地拥护了唐倩和老莫公开同居的事。据他们说,这是试婚思想在知识界中的伟大的实践。而且由於沙特和西蒙.德.波娃之间,据说也是一种「伴侣婚姻」的关系,「老莫他们俩」的盛事,便不胫而走,在我们的小小的读书界中传为美谈了。
和老莫在一起的生活,对於唐倩说来,实在是一个了不起的跃进。由於伊的敏慧,伊不很困难地就学会在言谈中使用像「存在」、「自我超越」、「介入」、「绝望」和「惧怖」等的字眼。後来老莫从《生活》杂志的图片上,介绍一种新的标示知识份子的制服给唐倩。过不了几个月,唐倩便留了一头自然下垂的乌黑的长发,穿着一件宽松的粗毛衣,下着贴妥的尼龙长裤,然後再为伊的娟好的脸上架上宽边的太阳眼镜。这种「冷敲热打」(thebeatnick)的衣服,确乎为唐倩增加了一种蛊惑的力量。
因为除了旗袍,再没有一种日常的穿扮比这个更能显出伊的肉感底气质来。现在,伊逐渐宣称自己是个热心的里尔克迷。伊能够「从心的最深处」了解里尔克眼中「空无的世界」。伊越来越历练地在老莫的崇拜者中,抑扬有致地吟诵里尔克的这样的句子:
──他的目光穿透过铁栏
变得如此倦怠,什麽也看不见。
好像面前是一千根的铁栏
铁栏背後的世界是空无一片。
至於老莫,则仍然去穿着他的粗纹西装上身,戴着圆框的老式眼镜。使他遗憾的是他至今还弄不到一枝像样的板菸斗。但是,尽管这样,老莫之做为存在主义底教主的身价,与夫唐倩之成为他的美丽的使徒的地位,是早已确定了的。因此,在那几年里,老莫真是十分走了运的。据他说,他曾长年寄居在他的姨妈家,「受了长久的基督教的綑绑」。他在他的青春觉醒了的年代,狂热地恋爱了他的姨表妹,却因他的孤苦狷狂,遭了姨妈的反对。
「我从此发现了基督教的伪善。」他对一个大学刊物的记者说:「那次的恋情是激烈的。我曾经两夜三天长跪在伊的窗前。」他笑起来,他只有在发笑的时候才是充满感情的。他接着说:「这第一次的失恋,使我打破了与肉体游离的、前期浪漫主义的恋爱观。」
「这样看起来,」记者说:「你之走向反神的存在主义和罗素的性解放论,是有深刻基础的了。」
「正是这样。」胖子老莫庄严地说。
※※※
唐倩是衷心崇拜着胖子老莫的。伊尊敬男人,这是第一次。其实伊记不得自己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也崇拜过一个能说善道的公民老师。那时候,伊曾经是一个热心的爱国反共的学生。除此之外,男人实在只不过是一个对象罢了;而且久而久之,伊渐渐以各种方式去把男人驱向困境为乐。据伊自己说,曾经有一个杀过人的彪形大汉,站在伊的床前,说:「小倩,你难道不知道我多痛苦!」而使伊快乐了几个月之久。
所以伊不久就发现到老莫也具备了一些男人──特别是这些知识份子──所不能短少的伪善。他在他的朋友之前,永远是一付理智、深沉的样子,而且不时表现着一种彷佛为这充塞人寰的诸般的苦难所熬练的困恼底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