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了一会,季公说:
「什麽时候?」
「一个礼拜──不,八天了。」我说。
孩子在院子里一个人玩起来了。阳光在他的脸、发、手、足之间极灿烂地闪耀着。
「一个礼拜──不,八天了?」季公说着,钝钝地搬着指头算起来。
「这孩子真标致。」我说:「像你,也像母亲。」
季老移目望着孩子。他说:
「不要像我,也不要像他母亲罢。一切的咒诅都由我们来受。加倍的咒诅,加倍的死都无不可。然而他却要不同。他要有新新的,活跃的生命!」
於是我们无语地枯坐了约莫半个小时。我感到自己真像赵公所说的那一塘死水中的鱼。只是我连鼓腮都不欲了。季老终於站了起来,要走了。他说:
「节哀顺变罢!」
「谢谢您。」我说:「您自己也多保重。」
送他们出了门,季公在门外说:
「绿鸟不见了。我算一下,也正在八天前。笼门关得好好的。竹子开花本就不好,而况开得那麽茂盛。」
他们於是走了。我关上门,风铃很清脆地响着,初秋的天空又蓝又高。我想:
──季家的竹花,也真开得太茂盛了:褐褐的一大片……
──一九六四年十月《现代文学》二十二期
7、唐倩的喜剧
唐倩认识胖子老莫,是在一个沙龙式的小聚上。那天晚上,伊一下子就被老莫的那种知性的苦恼的表情给迷惑住了。伊坐在一个角落的位置上,看见他悠然地弹着吉他,唱〈裴翠大地〉。他唱完以後,一个精瘦的地质系助教宣布说:「老莫要为大家做一个专题报告,题目是『沙特的人道主义』。」
胖子老莫首先愤愤地说,许多人,「包括我们自己的朋友在内」,都误把存在主义看做悲观的、冷酷无情而且绝望的东西。实际上,「特别是沙特一派」的存在主义者,是新的、真正的人道主义者。为什麽呢?老莫十分热心地说:
「因为沙特认为:除了人自己的世界,是没有什麽别的世界存在的。这世界上没有审判者,唯有人他自己的存在……」
那一阵子,存在主义就像一阵热风似地流行在这个首善的都城中的年轻的读书界,正如当时的一种新的舞步流行在夜总会一般。老莫一边讲,一边从一大堆据说都是存在主义各家着作的原文书中,找到一本印有沙特照像的,任听众去传观。唐倩便因而得了第一次瞻仰了这位大师的风貌。
散会以後,唐倩顿时觉得写诗的于舟简直太没味道了。那天晚上,伊想了又想,便写了一封简洁的约晤信给老莫。根据伊的经验,这些知识份子中,几乎没有人能抵抗女性署名的这种信件的。
唐倩穿上一件鹅黄色的旗袍赴约了。伊是个娟好而且有些肉感的那种女子。伊可以想像当伊大方地伸出手来的时候,老莫那种蛊惑而惊诧的表情。然而,事实上,伊也让老莫给吃了一惊的,因为他穿着一件粗纹的西装上衣,而且带着一架圆框的老式眼镜,使他看来苍老许多。等到坐下来喝咖啡的时候,伊才猛然想起印在书上的沙特来。不论如何,伊想:至少他那对富泰的耳朵,倒是蛮像沙特的。
话题自然是接续着「沙特的人道主义」开始的。胖子老莫滔滔不绝地议论起来了。他纵横上下地谈基督教的和无神论的两派存在主义底差别,他疾声厉色地抨击教会的人道主义。他谈里尔克,然後又回到杜斯托也夫斯基。
「我们被委弃到这个世界上来,」他忧伤地轻摇着头说:「注定了要老死在这个不快乐的地上。」
伊几乎为这句话给惹哭了。在一刹那间,伊想起被父亲舍弃了的伊的母亲来:一个终年悲伤而古板的老妇人。伊的童年曾因此而过得多麽闇淡啊。
「因而,」老莫说:「人务必为他自己作主;在不间断的追索中;体现为真正的人。这,就是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底真髓。」
从于舟的口中,伊向来不知道沙特是这麽迷人的作家,伊因此懊恼极了。第二天于舟来了,伊於是对他说:
「于舟,我无法再继续我们的关系了。」
矮小的诗人于舟呆站了一会,继而讨好地笑了起来。他讪讪地说:
「为什麽呢?」
唐倩很愁苦地摸出一支香菸,用拇指和食指擎着,一如胖子老莫。于舟赶忙为伊点上火。不管他怎样抑制,他的手就是那麽不能随意地抖索着。
「我们俩在一起,太快乐了。」伊喷了一口青烟说:「快乐得丝毫没有痛苦和不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