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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20)

作者:陈映真

「就是这样,」季公说:「我唤伊,已不能应。等我去打电话叫医生,回来已经不成了。」

绿鸟竚自伫立在那个很北欧风的笼子里,也不跳,也不鸣,却慎慎地望着一晴万里的初秋的天空。

陆陆续续地来了奔丧的人。季公的大儿子,是个身体很高大的男子。来了不久便一手掌管了丧事的大小事务了。娘家是一对朴质的农人夫妇。应该是岳母的那个晒黑了的老农妇,以略具旋律的声调哭个没停。一个约莫五、六岁的男孩,披着一身孝服,肃然着他的很清秀的小脸。应该是季公的么儿罢。

当夜死者入殓的时候,季公竟忽然号泣起来了。我大约永世也不能忘怀那种男人的恸哭的声音罢。差不多是单音阶的、绝望至极地的哀号,使丧家顿时落入一种惨苦得不堪的氛围里。那位应该是岳丈的老农夫开始轻轻地劝着他。到後来连恸哭着的岳母也止住了哭声,也劝起季公了。然而他就是那样放声号泣着,使他的那个身体极高大的儿子,也有几分无头绪起来了。

那夜,妻在路上,在就寝的床上,时而也切切的哭着。我似乎第一次看见了妻的这个我从未曾知道过的一面,甚至也得哄着伊了。然而我只能说:

「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啊啊,不要哭了,好吗?」

※※※

从此以後,我和赵公在休息室里,彼此便失去了往日为季氏夫妇,以及因而也为绿鸟热心倾谈的因由了。我们大约只是默默然地各抽各的菸草和板菸。听见上课铃响,便各自夹着书分手而去。一种悲苦如蛆虫,如蛛丝一般在我们的心中噬蚀着,且营着巢。这种苦楚也大约多少同样地感染着妻的罢,致使在我们照例要在熄灯前漫不经心地谈着话的时间里,都只能沉默地仰卧着,听着彼此呼吸声,或者注视一在墙之东、一在墙之西的两条米黄色的、怪乾净的壁虎。

几天过去了之後的一夜,我盯着天花板,忽然想起日间赵公说的话:

「两个忌周了!」赵公说。

我忽然惊於他的一向朗笑的脸,於今竟很削瘦了。我漫应着说:

「真快啊。」

「记得那夜季公那样地恸泣吗?」赵公说。

「嗯,嗯。」

「能那样的号泣,真是了不起……真了不起。」他说。

我没回话。沉默了一会,他忽然说:

「我有过两个妻子,却全被我糟蹋了。一个是家里为我娶的,我从没理过伊,叫伊死死地守了一辈子活寡。一个是在日本读书的时候遗弃了的,一个叫做节子的女人。」

我俯首不能语。

「我当时还满脑子新思想,」他冷笑了起来:「回上海搞普希金的人道主义,搞萧伯纳的费边社。无耻!」

「赵公!」我说。

他霍然而起,说:

「无耻啊!」

便走了。

天花板的漆有些脱落了。我说:

「喂。」

「嗯。」妻说。

「那一天请赵老和季老来家里吃一顿饭罢。」

「嗯。」妻说。

「大家都太难过了。这不好。」

妻又哽咽起来。这一夜破例由我熄掉了灯。我顺势将伊偎进怀里。但那彷佛是死囚们的拥抱,是没有慾望的。我感到伊的悲楚渗入我的臂膀里了。

然而赵老毕竟没有来吃饭。好几天没见着他,才知道忽然得了老人性痴呆症,被送进精神病院去了。赵老孑然一身,并没有亲人。校长因我与赵公善,便把我算进身後处理的一个小委员会里。我们同去清点他的遗物时,才发现他的卧房贴满了各色各样的裸体照片。大约都是西方的胴体,间或也有日本的。几张极好的字画便挂在这些散布的裸画之间,形成某种趣味。一说他的病与淋病有关。这忽然使我想起易卜生《群鬼》中的奥斯华在发病前喊着说:

「太阳!太阳!」

而赵公会喊些什麽呢?

一个月後妻也忽然死了。那是怎样也预料不到的事。然而伊却死了。入殓的时候,我望着伊的白油油的,彷佛面具的脸,感到生平不曾像这个片刻那样爱着伊。我没法像季公那样地号泣,致使娘家有些忿忿的意思了。然而我却深信妻必能了解的。我忽然想起赵公话:

「……能那样的号泣的人,真是了不起呵!」

※※※

丧事完毕,已过去一个礼拜了。第八天,季老和他的稚子忽然来访。

「为什麽没让我知道呢?」季公说。

季老削瘦憔悴,神色滞缓,前後判若两人。

「彼此都难过,还是不劳伤神的好。」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