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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19)

作者:陈映真

「我要有一天也那样躺着,你要怎麽办?」

这是十分女人的问题。然而我原先因着绿鸟而来的对伊几分敌意,却因这个拜访烟散了。

「你怎麽办嘛!」伊说。

「我会收拾细软,开溜!」

伊於是使劲地捶着我了。夜已然很夜了,满天都是细碎细碎的星星。

次日,我迫不及待的想看赵公,却一直等到下午第二节下了课,才在休息室看到他。我立刻把绿鸟送了季公的事告诉他。赵公笑着说:「我方才也见过季公,我一向不曾见过他那麽快乐过。」

我也笑了起来。能将一件需要的礼物送给像季氏夫妇那样的人,实在叫人心满意足。

「季公叫我告诉你一件事,」赵公说:「说他昨天彻夜研究的结果,那绿鸟据说竟是北国的一种候鸟。什麽名字我说不上来。学名有四五个音节,又不是英文,我也记不住了。」

据说那是一种最近一个世纪来在寒冷的北国繁殖起来了的新禽,每年都要做几百万哩的旅渡。季公说如果这个判断不错,那麽这绿鸟──至今我仍无以名之──一定是一个不幸的迷失者。候鸟是具有一种在科学上尚无完满解释的对於空间和时间的神秘感应的。然而终於也有在各种因素下造成的错误罢。赵公说:

「可是季公说,这种只产於北地冰寒的候鸟,是绝不惯於像此地这样的气候的,牠之将萎枯以至於死,是定然罢。」

然而我一点也看不出它的萎殆。它不是还跳跃,又啾啾啼啭吗?

话题转到季公的病妻。

「一个真是可怜的女人,」赵公说,微微地用板菸斗指着我,说:「你知道吗?」

「什麽?」

赵公庄严地说:

「是下女收起来的──没想到罢!」

我闷声沉吟了起来。我说:

「怪不得我说季公会有那麽年轻的妻子。」

八、九年前还在B大的时候,已经颇有了年纪的季公忽然热情地恋爱着他现在的妻子。这在B大成了极大的骚动,学期不曾结束,季公便带着伊到这个大学来。但歧视依然压迫着他们。季公便一直默默地过着差不多是退隐的生活。所幸他的课还颇受欢迎。赵公说:

「你知道他从前印过一本《中华鸟类图监》的吗?──呵,你不会知道的,那时他才出三十岁。」

第二年他们有了孩子,这个「身分」不同的结晶,不料竟带来更多恶意的耳语。

「生下了那个男儿,伊便奇异地病倒了,一直到如今不能起来。」赵公说,不胜唏嘘得很:「孩子大些,便带到南部婆家,一方面好让母亲养病,一面也由於不让孩子在压迫的眼色中长大。」

季公尚有一个儿子,却很不以这事实为然。父子便几乎因而成了陌路。季妻病倒以後,家中一切钜细,都由季公一人操作的。

「啊!」我说。

「你到过他家了!你看看他的房间、庭院、妻子的汤药、晨晚梳洗,都是他一双手做的。」

「啊!」我说。我於是落入极深的沉思里了。我们慢慢走下系大楼,看见青年们像往时一般来往校园里。但我的心却有往时未曾有过的衰老和哀伤的重苦之感了。

※※※

从此,季公一天天地焕发起来。他从家里带给我们绿鸟以及季妻日益进步着的健康的消息。

「伊能吃些面食了,」季公说,声音有抑不住的喜悦:

「我一直就信着伊必有好起来的一日──否则,这天地之间,尚有公道吗?」

我也便天天在就寝的时候,把绿鸟的消息和季妻的病情带给妻。伊再也不是漫不经心地一面让我爱抚,又一面漫应着了。伊像小孩子一般追问着细节,欢喜着、祝福着。

「季太太好了,我们一定是好朋友。这样我在眷属区便不寂寞了。」妻说。

季公、赵公和我们,便这样在绿鸟上结下亲密的友情了。

就在这样频传着病况看好的有些令人兴奋的半个月後的一个早晨,赵公突然来报信说是季妻死了。

我和妻立刻赶到季家去。一进季家,妻就止不住嘤嘤地哭泣起来。季公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的藤椅上。季妻的全身覆盖着白色的被单。依然是满院的红、白、黄花,依然是绿油油的竹;只是这些竹都怒开褐色的尖削的竹花儿。

「昨天晚上七时四十分,伊忽然拉住我的手,」季公说,摊开他的双手,自己端详着:「伊说:『季先生,我真不能过了。这些年,真苦了你。』」

我们都沉默着。妻极力地忍着,却怎也不能不又低低地抽泣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