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说久仰久仰,然後便都坐了下来。
「一个半月前便从赵公那里听说您得了一只奇异的绿鸟儿。」季公用一种如今广播员都不会用的京片子说了话。那种语言温文而又体贴,使这个健康显然不佳的老教授顿时显得很庄重起来。
「是啊,是啊。」我笑着说。
「我们是多年之交,每天在一块吃饭。」赵公说着,一面便为我们的新杯子斟着酒:「他紧问我,我也紧向你打听。」
这样,三人便笑了起来。
据季公自己说,他有一个卧病已经七八年的妻子,是个极爱小动物的女人。季公偶然把我得着那飞禽的事说给伊听,立刻便引起了伊极大的兴趣。
「伊每天总要在进餐的时候问起你的绿鸟儿,我便只好从赵公这儿带点谈助回去了。」
季公说着,不时有些羞怯地回避我的眼睛,而且微微地涨红了脸。於是我便又说了一些绿鸟的近事,并且为它描写了一番。
「绿色的鸟是一向不少的,」季公说着,因着沉思而皱起了眼镜後面的眉宇:「可是光只是这麽听您讲,是不容易判断的。」
我於是便邀他到家里来看,不料他却是个极端胆小而客气的人。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忘不掉这一对相依为命的老夫妻。心里想着:那种爱情一定和我的不同的罢。他们像谁了?像爱伦.坡。但我一下子便为这个不伦不类的联想独自笑了起来。
五
我和妻谈起了季教授的事。就寝後总要无目的的说些话,不知什麽时候起竟成了习惯了。
「咦,何不把牠送给他们?」妻说着,伸手将枱灯熄掉了。寝室的墙壁上便立时由院子里的小灯印上那北欧风的鸟笼的影子。绿鸟静静地停在中央,把羽毛鼓得圆圆的,如一只球。妻的话像凉凉的水浇在我的心上,漫然地流遍全身。我看着那墙上的影像,心想送给季公那样的人也确是好的,而况他又有一个病妻。
※※※
第二天下班以後,我便偕妻带着那个很北欧风的鸟笼到东眷区去拜访季教授。他开门一见是我们,竟而有些慌张起来。他怯怯地将我们请进客厅,尚未坐定,他便几乎下意识地接去我们的鸟笼。妻忙说:
「知道季太太喜欢,我们特地送来的。」
季公一下子便涨红了他那衰老的,却极优美的脸。他说:
「不敢,不敢!」
这样彼此推让了一番,他突然说:
「那麽我让伊看去。伊一定喜欢!」
说着便很兴奋地走进一个房间,又在身後小心地关好房门。
我和妻相视而笑。从不曾知道季公是这样的一个手足无措的人。客厅的摆设很简单,却一点儿也不粗俗。最令人注意的是,这个差不多缺少了一位主妇的家庭,竟是这麽井井有条,窗明几净的。我们沉默地坐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氛围使一向饶舌的妻──若在别的场合里,伊一定会趁此低低的唠叨些什麽的罢──也只是那样默默地坐着。我读着一幅联上的草书时,季公开了房门,说:
「内人在里面,请里边儿坐罢。」
那是一个同客厅差不多大小的房间。季太太已经起着半身迎着我们。有两件事很在我们的意料以外:第一是伊的优雅。伊的脸并不是没有病的颜色,却看不见全部的枯萎。伊的脸瘦长,配着睫毛很深的有些蒙胧的眼,使鼻子分外的精神。伊的嘴笑成一条细长的弧;头发稀少,却梳理得很妥贴,身上的睡衣、床上的被褥,都极乾净。第二是伊的年轻,是很使我们吃惊的。
季公为我们介绍了,妻说:
「我们特意来看您,而且把牠送给您。」
季妻只是笑着,眼睛闪烁着很漾然的异采。我看见妻已经为季妻的美貌,发着极大的好感了。季公说他的妻因病不便开口说话,妻便很难过地点着头,说:
「是,是。」
又赶忙对伊笑着,那笑脸是又同情、又友爱的。
笼子被挂在一个向阳的大窗口上。绿鸟不断地跳动着,致使那个很北欧风的笼子轻轻地动荡起来。阳光斜斜地照进房间;窗外是一个不小的庭院,种着几簇绿油油的竹子;满院都是各色的花卉,却也不禁问着说:
「那些,都是自己种的吗?」
「嗳,」季公笑了起来,却看不见原先的羞怯了:「伊喜欢,我又懂得一点,又有的是地,便种着玩儿。」
妻却无心於此,而频频地向季公问着季妻的病况和历史。季公一节节详细地答着。在同情和叹息里,使我们接近了许多。
辞出来的时候,妻紧紧地抱着我的臂膀。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伊忽然摇着被伊抱住的我的臂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