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神经病了罢!」
我良久没了话说。伊便很惊讶地也沉默起来。灯光照着伊的白油油的、无眉毛的、却十分女性的脸。那夜我一直睡不安宁。我不住地想着一只空了的鸟笼;想着野猫的侵害;想着妻的面具般的脸。
但第二天一清早,我依旧看见那绿色的飞禽在晨曦里瑟缩在开放着的笼里。我因是感到一种隐秘的大喜悦,妻附和着我的喜悦。妻说:
「牠竟不走呢!」
※※※
就在这天在我不知什麽原由在休息室里谈起家里的鸟。我明知道这是个极愚蠢的话题,但我却止不住要谈起牠来。
「哦,这真是奇异的事。」教英国文学史的赵如舟说。
「赵公对鸟类,熟悉罢?」我说。
「不然,不然,」他说:「虽然家乡是个多鸟的地方,但我并不专门。」
赵公於是述说在家乡的春秋之际,常常有各色的禽鸟自四方飞来栖息,然後又飞上牠们的旅途。他说:
「故乡多异山奇峰。我永远忘不掉那些禽类啁啾在林野的那种声音。现在你再也看不见牠们成群比翼地飞过一片野墓的情景了;天又高,晚霞又烧得通红通红!」
他於是笑了起来,当然是很落寞的一种笑。
赵公将近六十,却没有多少白发。据他自己说,青年时代还是个热情家呢。他翻译过普希金、萧伯纳和高斯华绥的作品,至今还能有一点数目不大的版税收入。但这毕竟是青年时代的旧事了。十多年来,他都讲着朗格的老英文史。此外他差不多和一切文化人一样,搓搓牌;一本一本地读着单薄的武侠小说。另外还传说他是个好渔色的人,但这也不过是风传罢了。何况他又没有眷属在此,这或许并不太足以为罪的罢。
但至少他是个绝对无害的、晴朗的老教授。在休息室里,只有他一个人能不作矜持,而开口招呼像我这麽年轻的人。所以,从此他几乎每次都问起绿鸟的消息:
「陈公,怎样?」他说:「怎样?还是不吃吗?,」
「呃,不十分知道,」我说:「我注意着的时候,从来不曾见牠啄食的。内人和我都上班,这中间就不知道了。」
他的倾听使我真是感激。因为我明白地看见那并不是话题而已。他总是彷佛要真切地得着一些关於那绿禽的什麽消息回去才满意。有一次他忽然说:
「陈公,试试小鱼或野生的果实看。」
他的脸闪耀着老人的兴奋,以至於有些喘息的样子。我也很以为是,一下课便匆匆地绕到市场上去办一些新饲料。
果然那绿鸟找到了牠适合的食物了。牠由此不再瑟缩,反而在那北欧风的小笼子里跳来跳去。遇着好天气,牠竟也会啾啾地啼啭起来。
「呵,那是什麽样的声音呢?」有一次赵公热心地问起来。
「乍听起来,它和一般的鸟鸣无甚差异;也只是啾、啾罢了。但细听又极不同。那是一种很遥远的、又很熟悉的声音。」
赵公突然沉默起来。他点起板菸,忽然用英文轻慢慢地诵起泰尼逊的句子:
Sunsetandeveningstart
Andoneclearcallforme!
「学生问我:这个call到底是指什麽。」赵公接着说:「我就是对他们:『那是一种极遥远、又极熟悉的声音。』他们譁笑着说不懂。他们当然不懂!」
「是的。」我说。
「他们怎麽懂得死亡和绝望的呼唤?他们当然不懂!」
他笑了起来,当然也是一种落寞的笑。他抽着板菸,又「叭、叭」地把口水吐在地板上。这是很不儒雅的,然而我的心竟然微微地作疼起来,彷佛他在一口口地吐着他的苦楚。这是很和平日的爽朗不似的。
「十几二十年来,我才真切的知道这个call,」他继续说:「那硬是一种招唤哩!像在逐渐乾涸的池塘的鱼们,虽还热烈地鼓着鳃,翕着口,却是一刻刻靠近死灭和腐朽!」
「赵公!」我说。
我们终於还是在他的嘻笑中散了。我不敢说我能十分了解他的悲楚感,那大约无非是老年的一种心境罢了。但素来不喜爱泰尼逊的那种菲力士丁底俗不可耐的自足和乐观的我,听见这种对於他的诗的这麽悲剧化了的理解,还是第一次。
四
这以後约莫一个礼拜的光景罢。我到大学附近的一家馆子用午饭的时候,一进店门便看见赵公向我招手,我走到他的枱子。他说:
「这里坐罢。我们正好在谈着你家的那只bluebird呢!」
我於是向着和赵公同坐的一位穿着蓝长衫的瘦小的长者点头示意。赵公说:
「这就是陈公。这位是季叔城,动物学教授,我的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