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先生,」伊说:「我想学英文,请你指导我,好吗?」
我当然谦虚了一番。伊便说:
「请不要客气啦,我听说你英文很棒。」
伊然後便诉说伊在师范学校里的时候,学校方面是怎麽不注重英文,英文老师又如何的不行,显得很苦恼的样子。我大概便回说:指导是当不起,彼此研究就是了等等类似的话罢。但当时我却一下子记起来几天前在大使馆里那个A.罗哲尔参事说的话:
「陈先生,你的英文很美丽。你晓得我们该多麽欢迎你到我们的国家去,可是我们有规则,有原则的。我们很抱歉,但是你了解的,可不是?」
我说:
「呵,是的,我当然了解的。」
於是乃握手如仪。A.罗哲尔参事的大手上,闪闪着很细的汗毛,发着黄得发红的光泽。
而伊当然没有把英文学好。现在想起来,伊是个多诡计的、有些虚伪的女人。但我们便这样恋爱起来,而且结了婚。
※※※
这样想着,我便逐渐想念着伊了,毕竟还只是新婚的人呢。现在书是怎麽也看不下去了;把很无聊地陈说着远足之功用的那一段文字,反反覆覆地读了几遍,却怎麽也不能明白。然而心里却很执拗地为刚才门外的一声轻击,弄得很不安宁起来了。
──会是邮差送信来吗?
於是便冒着雨去打开信箱。信箱里却什麽也没有。我开了门,也只见一条在雨中很寂寞地躺卧着的甬道,以及许多密密地关闭着的别家的门。忽然我听见一阵扑翼之声,才发现了一只跌落在打开了的门底下的绿色的鸟,张着很长的羽翼。人拳大小的身体在急速地喘息着。
二
妻终於回来了的时候,我已将那绿鸟安置在一个铅网编成的捕鼠笼子里了。
「看看这是什麽。」我对妻说。
妻甫浴罢。窗外依然紧密地下着雨。妻对镜而粧;伊的那种用绢巾包住了头发的风情,我一直是很喜欢的。伊将双唇含成一条细线,用心地上着面霜。
「喂,」我说。
伊在镜子里瞟了我一眼。伊的极深而大的眼睛,会使你那麽微微地怵然一惊。
「喂,看看这是什麽东西。」我说。
伊在镜中注视着置在案上的捕鼠笼子,皱起伊的那已经洗掉了眉墨和铅华的眉宇。
「啊!」伊说。
伊於是坐到我的身边来。伊说:
「什麽东西?」
我约略地告诉伊我找到这绿鸟的由来。自然我没有告诉伊那时我慾望着伊的心情。伊只是说:
「啊!」
我本就不是喜爱小动物的那种男人。但我却可以从伊的这一张白油油的彷佛面具的脸上,读出来伊不只是不喜欢这绿鸟,甚至有几分厌恶的意思罢。我忽然因此有些忿忿起来。结婚以後,我便发现了伊是个多诡计而又有几分虚伪的女人。在恋爱着的时候,伊便把用以和我接近的英文功课全丢了。那时伊看见了小孩,总是又亲昵又和顺。我尤其不能忘掉伊在我面前怎样地爱抚着伊家的那只白色的、壮硕的、但似乎一直对我不曾怀过好意的牡猫。我那时竟真的这样对自己说:
──一个喜欢小孩和动物的女人,会是很好的妻子罢。
这真是见鬼的荒唐事。其实伊从不曾喜欢小孩的。任了讲师的去年,我对伊说可以有个孩子了。伊说:
「不要。不要,不要!还早嘛!」
我笑着。但心里却第一次感到一种不可自由的凄苦的情绪。而於今伊对於绿鸟的热情竟远不如我。但伊却绝不是一个没有情热的那种女人。尤其在某些方面。
风铃在雨的傍晚的风里叮当起来。这绿色的、不知其名的鸟,在笼子里默默地瑟缩着,牠的羽色翠绿,喙长而略勾,双爪深黑、粗大而结实。它就是那样地瑟缩於一隅,不作一声地彷佛标本一般。
三
几天以後,虽然我为绿鸟买了一个很北欧风的笼子,供了鸟食和水,但牠依然只是瑟缩着,也不食、也不鸣。这样一来,把我这从小便不曾对鸟兽之类关心过的我,弄得有几分心焦起来了。心思本该比较柔细的妻,却一直很肆意地表现着伊对於绿鸟的那种过分的漠然。有一夜,就寝的时候,我说:
「这不成的,这不会给活活饿死吗?」
妻吃吃地笑了起来。
「你就是神经病,」伊说,轻轻地搓着我的脸:「放牠走,不就成了吗?」
似乎除了这麽办以外,真的是别无他法了罢。我起身将鸟笼打开,挂在院子里的矮树上。荒唐的是,像我这样漂泊了半生的人,竟因而有些为之凄然起来了。妻在身後拥着我,伊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