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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族(15)

作者:陈映真

他们忽然噤着。他为自己的失言恼怒地别着松弛的脸。然而伊依然抱着他的手。伊低下头,看着两只踱着的脚。过了一会儿,伊说:

「三角脸──。」

他垂头丧气,沉默不语。

「三角脸,给我一根烟。」伊说。

他为伊点上烟,双双坐了下来。伊吸了一阵,说:

「我终於真找到了你。」

他坐在那儿,搓着双手,想着些什麽。他抬起头来,看看伊,轻轻地说:

「找我。找我做什麽!」他激动起来了:「还我钱是不是?」

「──我可曾说错了话麽?」

伊从太阳眼镜里望着他的苦恼的脸,便忽而将自己的制帽盖在他的秃头上。伊端详了一番,便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

「不要弄成那样的脸吧!否则你这样子倒真像个将军呢!」

伊说着,扶了扶眼镜。

「我不该说那句话。我老了,我该死。」

「瞎说。我找你,要来赔罪的。」伊又说。

「那天我看到你的银行存摺,哭了一整天。他们说我吃了你的亏,你跑掉了。」伊笑了起来,他也笑了。

「我真没料到你是真好的人。」伊说,「那时你老了,找不上别人。我又小又丑,好欺负。三角脸。你不要生气,我当时老防着你呢!」

他的脸很吃力地红了起来。他不是对伊没有过慾情的。他和别的队员一样,一向是个狂嫖滥赌的独身汉。对於这样的人,慾情与美貌之间,并没有必然的关系的。伊接着说:

「我拿了你的钱回家,不料并不能息事。他们又带我到花莲。他们带我去见一个大胖子,大胖子用很尖细的嗓子问我的话。我一听他的口音同你一样,就很高兴。我对他说:『我卖笑,不卖身。』大胖子吃吃地笑了。不久他们弄瞎了我的左眼。」

他抢去伊的太阳眼镜,看见伊的左眼睑收缩地闭着。伊伸手要回眼镜,四平八稳地又戴了上去。伊说:

「然而我一点也没有怨恨。我早已决定这一生不论怎样也要活下来再见你一面。还钱是其次,我要告诉你我终於领会了。」

「我挣够给他们的数目,又积了三万元。两个月前才加入乐社里,不料就在这儿找到你了。」

「小瘦丫头!」他说。

「我说过我要做你老婆,」伊说,笑了一阵:「可惜我的身子已经不乾净,不行了。」

「下一辈子吧!」他说,「此生此世,彷佛有一股力量把我们推向悲惨、羞耻和破败……」

远远地响起了一片喧天的乐声。他看了看表,正是丧家出殡的时候。伊说:

「正对,下一辈子吧。那时我们都像婴儿那麽乾净。」

他们於是站了起来,沿着坡堤向深处走去。过不一会,他吹起《王者进行曲》,吹得兴起,便在堤上踏着正步,左右摇晃。伊大声地笑着,取回制帽戴上,挥舞着银色的指挥棒,走在他的前面,也走着正步。年轻的农夫和村童们在田野向他们招手,向他们欢呼着,两三只的狗,也在四处吠了起来。

太阳斜了的时候,他们的欢乐影子在长长的坡堤的那边消失了。

第二天早晨,人们在蔗田里发现一对屍首。男女都穿着乐队的制服,双手都交握於胸前。指挥棒和小喇叭很整齐地放置在脚前,闪闪发光,他们看来安详、滑稽,却另有一种滑稽中的威严。一个骑着单车的高大的农夫,於围睹的人群里看过了死屍後,在路上对另一个挑着水肥的矮小的农夫说:

「两个人躺得直挺挺地,规规矩矩,就像两位大将军呢!」

於是高大的和矮小的农夫都笑起来了。

一九六四年一月发表在台北《文学季刊》

6、一绿色之候鸟

雨刷啦刷啦地下着。眷属区的午後本来便颇安静,而况又下着雨。我正预备着斯蒂文生的一篇关於远足的文章,觉得不耐得很。中学的时候,就听说过他的英文是怎样的完美。到了大学的时候,便很热心地读遍了他的文章。那时候也不知道为什麽,总以为学好英文,便什麽都会有了。现在对出国绝了望,便索性结了婚,也在这个大学担任英散文的教席。我於是才认真的明白了我一直对英文是从来没有过什麽真实的兴味的。但是奇怪的是我在各级学校时的同学、老师们,乃至於现在的我的学生们,都很夸赞我的英文。这起初也使我有些儿高兴。但是近来,特别是像现在预备这一篇WalkingTours的时候,简直憎厌得很。

这样地一个人发着呆的时候,窗外雨中的门忽而响起了一声微弱的、却极为沉沉的声音。我想是妻回来了,便望着那在雨中被刷洗得很乾净的门。但是过了很久都没人按铃。我忽然想起一件往事,禁不住一个人微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