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经典文学 > 将军族(14)

将军族(14)

作者:陈映真

「小瘦丫头儿。」

「嗯。」

「小瘦丫头儿,听我说:如果有人借钱给你还债,行吗?」

伊沉吟了一会,忽然笑了起来。

「谁借钱给我?」伊说,「两万五咧!谁借给我?你吗?」

他等待伊笑完了,说:

「行吗?」

「行,行。」伊说,敲着三夹板的壁:「行呀!你借给我,我就做你的老婆。」

他的脸红了起来,彷佛伊就在他的面前那样。伊笑得喘不过气来,捺着肚子,扶着床板。伊说:

「别不好意思,三角脸。我知道你在壁板上挖了个小洞,看我睡觉。」

伊於是又爆笑起来。他在隔房里低下头,耳朵涨着猪肝那样的赭色。他无声地说:

「小瘦丫头儿──你不懂得我。」

那一晚,他始终不能成眠。第二天的深夜,他潜入伊的房间,在伊的枕头边留下三万元的存摺,悄悄地离队出走了。

一路上,他明明知道绝不是心疼着那些退伍金的,却不知道为什麽止不住地流着眼泪。

几支曲子吹过去了。现在伊又站到阳光里。伊轻轻地脱下制帽,从袖卷中拉出手绢揩着脸,然後扶了扶太阳眼镜,有些许傲然地环视着几个围观的人。高个子挨近他,用痒痒的声音说:

「看看那指挥的,很挺的一个女的呀!」

说着,便歪着嘴,挖着鼻子。他没有作声,而终於很轻地笑了笑。但即便是这样轻的笑脸,都皱起满脸的皱纹来。伊留着一头乌油油的头发,高高地梳着一个小髻。脸上多长了肉,把伊的本来便很好的鼻子,衬托得尤其的精神了。他想着:一个生长,一个枯萎,才不过是五年先後的事!空气逐渐有些温热起来。鸽子们停在相对峙的三个屋顶上,恁那个养鸽的怎麽样摇撼着红旗,都不起飞了。牠们只是斜着头,愣愣地看着旗子,又拍了拍翅膀,而依旧只是依偎着停在那里。

烧纸钱的灰在离地不高的地方打着卷、飞扬着。他站在那儿,忽然看见伊面向着他。从那张戴着太阳眼镜的脸,他很难於确定伊是否看见了他。他有些青苍起来,手也有些抖索了。他看着伊也木然地站在那里,张着嘴。然後他看见伊向这边走来。

他低下头,紧紧地抱着喇叭。

他感觉到一个蓝色的影子挨近他,迟疑了一会,便同他并立着靠在墙上,他的眼睛有些发热了,然而他只是低弯着头。

「请问──」伊说。

「──」

「是你吗?」伊说:「是你吗?三角脸,是──」伊哽咽起来:「是你,是你。」

他听着伊哽咽的声音,便忽然沉着起来,就像海滩上的那夜一般。他低声说:

「小瘦丫头儿,你这傻小瘦丫头!」

他抬起头来,看见伊用绢子捂着鼻子、嘴。他看见伊那样地抑住自己,便知道伊果然的成长了。伊望着他,笑着。他没有看见这样的笑,怕不有数十年了。那年打完仗回到家,他的母亲便曾类似这样地笑过。忽然一阵振翼之声响起,鸽子们又飞翔起来了,斜斜地划着圈子。他们都望着那些鸽子,沉默起来,过了一会,他说:

「一直在看着你当指挥,神气得很呢!」

伊笑了笑。他看着伊的脸,太阳眼镜下面沾着一小滴泪珠儿,很精细地闪耀着。他笑着说:

「还是那样好哭吗?」

「好多了。」伊说着,低下了头。

他们又沉默了一会,都望着越划越远的鸽子们的圈圈儿。

他挟着喇叭,说:

「我们走,谈谈话。」

他们并着肩走过愕然着的高个子。他说:

「我去了马上来。」

「呵呵。」高个子说。

伊走得很婷婷然,然而他却有些伛偻了,他们走完一栋走廊,走过一家小戏院,一排宿舍,又过了一座小石桥。一片田野迎着他们,很多的麻雀聚栖在高压线上。离开了充满香火和烧纸钱的气味,他们觉得空气是格外的清新舒爽了。不同的作物将田野涂成不同深浅的绿色的小方块。他们站住了好一会,都沉默着。一种从不曾有过的幸福的感觉涨满了他的胸膈。伊忽然地把手伸到他的臂弯里,他们便慢慢地走上一条小坡堤。伊低声地说:

「三角脸。」

「嗯。」

「你老了。」

他摸了摸秃了大半的、尖尖的头,抓着,便笑了起来。他说:

「老了,老了。」

「才不过四、五年。」

「才不过四、五年。可是一个日出,一个日落呀!」

「三角脸──。」

「在康乐队里的时候,日子还蛮好过呢,」他紧紧地挟着伊的手,另一只手一晃一晃地玩着小喇叭。他接着说:「走了以後,在外头儿混,我才真正懂得一个卖给人的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