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於是向招待所走去。月光照着很滑稽的人影,也照着两行孤独的脚印。伊将手伸进他的臂弯里,渴睡地张大了嘴打着呵欠。他的臂弯感觉到伊的很瘦小的胸。但他的心却充满另外一种温暖。临分手的时候,他说:
「要是那时我走了之後,老婆有了女儿,大约也就是你这个年纪罢。」
伊扮了一个鬼脸,蹒跚地走向女队员的房间去。月在东方斜着,分外的圆了。
锣鼓队开始了作业了。密密的脆皮鼓伴着撼人的铜锣,逐渐使这静谧的午後骚扰了起来。他拉低了帽子,站立起来。他看见伊的左手一晃,在右腋里挟住一根银光闪烁的指挥棒。指挥棒的小铜球也随着那样的一晃,有如马嘶一般地轻响起来。伊还是个指挥的呢!
许多也是穿着蓝制服的少女乐手们都集合拢了。伊们开始吹奏着把节拍拉慢了一倍的《马撒永眠黄泉下》的曲子。曲子在震耳欲聋的锣鼓声的夹缝里,悠然地飞扬着。混合着时歇时起的孝子贤孙们的哭声,和这麽绚然的阳光交织起来,便构成了人生、人死的喜剧了。他们的乐队也合拢了。於是像凑热闹似地,也随而吹奏起来了。高个子很神气地伸缩着他的管乐器,很富於情感地吹着《游子吟》。也是将节拍拉长了一倍,彷佛什麽曲子都能当安魂曲似的──只要拉慢节拍子,全行的。他把小喇叭凑在嘴上,然而他并不在真吹。他只是做着样子罢了。他看着伊颇为神气地指挥着,金黄的流苏随着棒子飞舞着。不一会他便发觉了伊的指挥和乐声相差约有半拍。他这才记得伊是个轻度的音盲。
是的,伊是个音盲。所以伊在康乐队里,并不曾是个歌手。可是伊能跳很好的舞,而且也是个很好的女小丑,用一个红漆的破乒乓球,盖住伊唯一美丽的地方──鼻子,瘦板板地站在台上,於是台下卷起一片笑声。伊於是又眨了眨木然的眼,台下便又是一阵笑谑。伊在台上固然不唱歌,在台下也难得开口唱唱的。然而一旦不幸伊一下高兴起来,便要咿咿呀呀地唱上好几小时,把一支好好的歌,唱得支离破碎,瘖哑不成曲调。
有一个早晨,伊突然轻轻地唱起一支歌来。继而一支接着一支,唱得十分起劲。他在隔壁的房间修着乐器,无可奈何地听着那麽折磨人的歌声。伊唱着说:
──这绿岛像一只船,
在月夜里飘呀飘──。
唱过一遍,停了一会儿,便又从头唱起。一次比一次温柔,充满情感。忽然间,伊说:
「三角脸!」
他没有回答。伊轻轻地敲了敲三夹板的墙壁,说:
「喂,三角脸!」
「哎!」
「我家离绿岛很近。」
「神经病。」
「我家在台东。」
「──」
「他×的,好几年没回去了!」
「什麽?」
「我好几年没回去了!」
「你还说一句什麽?」
伊停了一会,忽然吃吃地笑了起来。伊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
「三角脸。」
「罗苏!」
「有没有香烟?」
他站起来,从夹克口袋摸了一根纸烟,抛过三夹板给伊。
他听见划火柴的声音。一缕青烟从伊的房间飘越过来,从他的小窗子飞逸而去。
「买了我的人把我带到花莲,」伊说,吐着嘴唇上的烟丝。
伊接着说:「我说:我卖笑不卖身。他说不行,我便逃了。」
他停住手里的工作,躺在床上。天花板因漏雨而有些发霉了。他轻声说:
「原来你还是个逃犯哩!」
「怎麽样?」伊大叫着说,「怎麽样?报警去吗?呵?」
他笑了起来。
「早上收到家里的信,」伊说:「说为了我的逃走,家里要卖掉那麽几小块田赔偿。」
「啊,啊啊。」
「活该,」伊说,「活该,活该!」
他们於是都沉默起来。他坐起身子来,搓着手上的铜锈。
刚修好的小喇叭躺在桌子上,在窗口的光线里静悄悄地闪耀着白色的光。不知道怎样地,他觉得沉重起来。隔了一会儿,伊低声说:
「三角脸。」
他咽了一口气,忙说:
「哎。」
「三角脸,过两天我回家去。」
他细眯着眼望着窗外。忽然睁开眼睛,站立起来,嗫嗫地说:
「小瘦丫头儿!」
他听见伊有些自暴自弃地呻吟了一声,似乎在伸懒腰的样子。伊说:
「田不卖,已经活不好了,田卖了,更活不好了。卖不到我,妹妹就完了。」
他走到桌旁,拿起小喇叭,用衣角擦拭着它。铜管子逐渐发亮了,生着红的、紫的圈圈。他想了想,木然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