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客》还把我描画成一个恶霸,并引中文报纸中的一篇文章为证,说我曾抨击弟子田刚在“某中国大学几个月内收取了巨额酬劳”。杂志称田刚是我“最出色的学生”,本人对此不敢认同。它又把田刚描写为谨遵古训“尊师重道”的人。但是,我们这一行的人大都知道,我们之间尊师爱徒两者皆不闻久矣。
跟田刚失和,主因是当时有大学推行一项我强烈反对的政策,而他却为这政策打开决口,先拔头筹,结果弄得一发不可收拾。根据《科学》杂志2006年的一篇文章所说,某几所中国的大学“设置了百万元教授的职衔,年薪达12.5万美元,在中国这是天文数字”。文章形容我这位弟子站在“席卷中国学术界的风暴的中心,田是这个可争议现象的主要个案,出生于中国而在海外全职工作的研究人员,在其祖国短期工作而获取巨大的报酬”。
12.5万美元,约合近百万元人民币,这是当时中国国内顶级大学教授薪酬的十倍。其实,早在《科学》的文章前,我已知悉田刚在普林斯顿收取薪金的同时,在国内拿着优厚的津贴。其他海外的中国数学家步其后尘,纷纷在国外担任全职的同时,在国内大学收取高额的薪酬。
我是首批公开抨击这种做法的人,反对的理由有好几个。首先,在中国当教授,薪金非常低微,当时研究生的每月津贴也只是大约五十美元而已,教授和研究生的资助都亟须改善。我大声疾呼,特别因为田刚是我门人,必须讲清楚我不会接受这类行为。
差不多同时,中国也开始了“千人计划”,花大量金钱,吸引西方的知名学者到中国的大学访问,以提高大学的地位。可是有些访问学者把钱放进了口袋,却没有付出时间和精力。事实上,制度经常被滥用了。曾有学者既在美国全职工作,同时又在中国三处任职,本土教授的薪酬却如此低。反观本人从未在主持的数学中心中拿过一分钱,《纽约客》上的这篇号称揭露“庞加莱真相”的文章把我描写成一个坏人,真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杂志还指我的事业每况愈下,说“丘上一次比较重要的工作,已是十年以前的了”。这论断把我近年来在弦理论中包括镜像猜想、SYZ猜想和斯特鲁明格方程式等可说是重要的工作,还有在广义相对论和其他领域的努力,都通通抹杀了。可喜的是,这些工作得到同行的首肯。2010年我因在几何分析中,把“偏微分方程、几何和数学物理以崭新的方法共冶一炉”获颁沃尔夫奖(WolfPrize),也许可以说明,我在行内的地位,并未因四年前《纽约客》的描述而受损。
纵使如此,这篇十八页长的文章,基本上丑化本人,神化佩雷尔曼,这种做法令人费解。读对自己作品的劣评固然令人难受,但是看到有意丑化自己事业和生平的文章更觉惊讶,尤其是那些评语如此明显地不公,兼且错误连篇。摆在目前的问题,是如何做出最佳的反击。
能不能告杂志诽谤,我跟波士顿的一位顶级律师谈过。他觉得这是有胜算的,但会拖很久,起码要拖一年以上;就算最后赢了,也不能肯定能得到什么。虽然名誉受损令我不快,但最后决定恢复名誉的方法不在法庭,而在课堂、书房之中。我应当把此事抛诸脑后,法律上的缠斗只会适得其反。
这时又想到了父亲提过的《礼记》上的故事,它发生在公元前五百年,是我有记忆以来最早听过的故事。有个名叫黔敖的富人在路上派发食物赈济饥民,他对其中一人呼喝道:“嗟!来食。”那人宁可挨饿也不要他的施舍。黔敖后来找到他,跟他赔罪,但那人依然拒绝救济,不久便饿死了。
这个故事的教训,据我的了解,是人必须活得有尊严,同时也不可侮慢别人。这一课我学得很好,五十多年后还记得很清楚。小时候对这故事不大理解,现在回想起来才惊觉它对我的影响,在人生不同的时刻,我都会想起这故事。
这当然包括娜萨文章里面的负评。但和《礼记》中这个饥民不一样,他受到冒犯却不反抗,而我则不会受损而退缩,我不会受到“全美最优秀的杂志”抹黑后默然不语。保护自己是人的天性,我不会让别人动我分毫的。
虽说是令人生厌的一幕,但人生曲折多艰,更苦的日子我也尝过了。父亲的去世是迄今我尝过最痛苦的经历,和它相比,这次不过是小小的刺痛罢了。受到攻击后立时的反应是自卫,但最终,我意识到最佳的对策乃是忘记它,继续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