敢教硕果出神州,他日士林翘首近春楼。
——《虞美人》,2014年
1998年,明诚中学毕业后,我带着他和友云、正熙到中国游览去了。我们并没有跟随一般人走的路线,局限于北京和上海那些颇为现代化的城市,而是走向偏远的区域,即中国最西北的新疆。这个地区夹在西藏和内蒙古之间,遥远而又美得教人难忘。它壮丽的高山湖泊足可媲美班夫(Banff)的露易斯湖(LakeLouise),而且没有成群结队的游客。我们在那里健行,饱览各种大自然的奇景,之后便乘飞机到了甘肃的城市敦煌。
敦煌以莫高窟(又名千佛洞)闻名于世,它地处城南的悬崖。在这些洞窟之内,曾发现不可胜数的古代经卷、彩塑、壁画和其他文物,有的可追溯至公元4世纪。它们被一车一车地偷偷运走,如今散落在世界各地的博物馆。敦煌地处亚洲最大的戈壁沙漠边缘,我们花了三天横跨它,不时在绿洲上逗留,最后到了兰州。兰州是个古城,曾经是丝绸之路上的贸易重镇。
我们不时带孩子往中国去,希望能够多接触他们的根。1991年,我们曾做了一次更漫长的亚洲之旅,部分是由正熙的一次嘀咕而引起的。他嚷道:“我干吗要学中文?”我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代之以认真的行动。1991—1992年那年的长假,我带着家人到台湾新竹的台湾清华大学访问一年,孩子会在新竹上一年学。友云和我都希望能借这机会,让他们学好中文,同时也对中华文化有较深的认识。
1998年摄于新疆,向学生展示书法。
正熙和明诚当时分别要升上二年级和五年级。可是在入学考试中,由于中文水平不理想,因此分别给编入一年级和二年级。我俩坚决要求他们和同龄孩子一起就读,幸好得到当时台湾清华大学校长刘兆玄的支持,最后如愿。对中文程度只有小学一年级的孩子而言,这是个巨大的挑战,他们得花上双倍的努力,始得通过难关。在开始两个月,友云每天都要花上几个小时,替他们恶补中文。
1992年,和友云,儿子明诚(左)、正熙(右)于首尔观光。
同学之间的压力也很有用,我发现小孩在不能不学习一种语言时,他们很快便会上手。事实上,他们不久便赶上了进度,特别是他们竟在游泳比赛中胜出。想起在美国时,我要拉他们到泳池,逼他们下水;现在情况竟大相径庭,令我惊讶不已。
虽然孩子们顺利适应了新环境,但台湾清华大学数学系的情况非如我当初所料。盛名之下,有部分同事忧虑我巨大的影响力会主宰一切,系内有好几位资深的教授不来听我的讲座,以宣示不屑,有的则用其他方法来贬低我。由于我在纯粹数学上的成就不容挑战,那他们就说只要有我在的一天,就会把学校有限的资源尽占,那么应用数学便遭殃了。类似的说法在圣迭戈也曾浮现,不同的是,刘校长不理这些言论,全力支持我。其实,心知只会在此地逗留一年,我对这种种做法,只有一笑置之。
在台湾清华大学的惊喜,来自我遇到的三位非常出色的台湾大学生:刘艾克、王金龙和王慕道。他们常常花几个小时坐车来听课。他们专心致志于数学的研究,后来都来了哈佛,在我的指导下拿了博士学位。
访问台湾那一年,我多次往返母校香港中文大学。物理学家杨振宁自1986年开始便在那儿兼任教授,他计划在北京建立一个数学研究所。他认为中国要在科学领域中追上世界水平,最容易的莫过于数学。发展数学不似物理或生物那样需要这么多的资源,他有信心能说服人民政府拨出一百万美元,另外的一百万则向私人筹措。他想知道我的意见,以及愿意如何帮忙。
我跟杨先生说他的主意不错,但行动前必须和陈先生商讨。早在1984年,陈先生就在天津的南开大学办了一个数学研究所。要另立新所,必先与他取得共识。我不晓得后来他们见面时,陈先生跟他说了什么,只知道杨再也没提过他的大计,而他对我的态度也戏剧性地发生了变化。
有次早上我看见杨先生,顺口说同一天中午会跟查济民共进午膳。查是香港的富商,跟杨、陈两位都很熟,我打算游说他捐钱给中大建立数学研究所。怎知到了吃饭前一刻,查的秘书打电话来,说情况有变,午膳时查先生不想再谈捐款的事了。我在错愕之余,意识到有人不同意我的观点。
在见查济民之前,中大校长高锟(其后因在电子通信中开发光纤而获诺贝尔物理学奖)提议我在中大办一个数学中心。父亲生前谆谆教诲,作为中国人,有机会要为国家做点事,因此我深感义不容辞。当时国内数学界确实缺乏人才,而且研究的风气亦颇欠缺,我正能在这方面略尽绵力。只有数学知识普及了,并且培养出一大批尖端数学家,中国方能充分利用最新的科技,成为一个真正现代的社会。中心的建立,使附近的优秀人才荟萃,集中培养,由一个中心出发(后来发展为多个中心),长远的目标乃是中国在数学上的成就,能与美国和欧洲并驾齐驱。在向这目标努力迈进的同时,我也找到自己心灵上的安身立命之所,为我在西方的事业和东方的根柢之间找到平衡点。由这时开始,每当哈佛的学期结束后,我大部分暑假都在亚洲度过。一方面为中国培养数学人才,另一方面也得到精神上的慰藉。可是,创办研究中心并非一帆风顺,我也曾遇上一系列的挫折,下文会谈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