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说,这不是安居之所,只是租金便宜,在负担的范围之内。父亲和成瑚去世后,长姊成珊去英国接受护士训练。十人之家剩下七人,都挤进小小的棚屋之中,设备简陋,可想而知。邻家的小孩都笑我家穷,房子又破,瞧不起我们。
对这样的嘲弄和轻视并非新事物,我们早已习以为常了。不过不能否认,我家正处于困厄的最深处,只愿否极泰来,不久情况便会好转。
这时大舅提出一个办法:他在新界建一个农场,我们不要上学了,索性跟他打工,投身养鸭的光荣传统。或者有人会认为这是个大方的提议,对我来说却是个噩梦。幸好母亲站在我们一边,拒绝了他。虽然身处逆境,她也知道接受了这建议,我们的前途也就完了。她期望我们依照父亲的遗愿,好好读书,成就学问,在这条路上能走多远便走多远。她和父亲的想法一致,相信求知和修身比赚钱重要。父亲曾告诉我们,生命中除物质欲望外,还有很多值得追求的东西。
在匮乏的环境中只好挣扎求存,然而母亲熬过来了。她筹措经费维持家用,让我们继续上学,这使周围的人包括一些老师都感到愕然,他们原本都以为丘家的孩子随时都要辍学了。母亲多年来营养不良,兼有贫血,但她竭力使我们吃饱。有时温习到了夜深,精力开始退减,她即准备美味的牛肝汤或猪脑,使我们的精神为之一振。
回顾母亲的一生,她受到威胁时所显露的力量和决心,着实令人吃惊。有人说我之所以出奇地坚毅,这种特质在解决数学难题时会展示出来,我相信部分继承自母亲。就算在最艰难的岁月之中,她仍然激励我努力读书。当我最后在学术界崭露头角时,她看到过往的努力得到回报,不禁老怀安慰。
我,一个十四岁的孩子,亦感谢母亲没有听她兄弟的话,让我们去养鸭,从此度过平凡的一生。她的决定不只符合父亲生前的冀盼,同时也是我的志愿。虽然只有十四岁,我已经决心在学术界闯出名堂。
要这样做,第一步是把我休假时错过的所有考试补回来,接着好好准备三年级的期末大考。我一如既往,在数学科中取得优异的成绩,其他科目的表现也不错,只是体育科依旧不行。
从现在的住所“猪屋”到学校的路程比以前远,我先要步行一小时到火车站,这样一来一回就更花时间,剩下来做作业和睡觉的时间就很少了。父亲的一个学生李锦镕伸出援手。有次台风袭港,死了不少人,摧毁了不少房子,于是政府建了不少七层高的楼房来安置灾民。锦镕先生在其中一幢大厦的天台办了一间小学,小学在培正附近。他提议我晚上在学校留宿,这样一来,便可以省下不少来回学校的时间。
我在那里住了一年多,有空时帮着看管小学生。和我一样,这些小孩都来自贫穷的家庭,大部分都很乖。不过,住宿的条件简陋,说什么都没有也不为过。床是没有的,我通常睡在一张长约1.5米、宽约0.6米的长桌上,那是学生上课时用的。幸好当时个子还不是很高,但也从桌上掉下来几次,它真的太窄了。同层有一个厕所,既不卫生,气味也大,只好忍受。墙上却有很多涂鸦文字,还记得其中两句:“宁欺白须公,莫欺少年穷。”厕所文章还是有点意思的。一楼有商店和食档,一港元的价钱就可以买到一份煲仔饭。
有几个父亲教过的学生住在大厦附近。他们晚上会来课室走走,聊天、讨论学问或下棋,但他们不会逗留很久,所以我有很多时间,可以独自读书或做点别的。如睡过了头,小学生回到学校,会用力地又拍又戳,直至我醒来为止。一个人很孤单,和之前大家挤在一起实在有天壤之别。每隔两个星期,我便会回家看看,清洗校服,如此而已。然而,自力更生地独立过活,也是一种历练。
我仍然需要挣点钱,一方面自用,另一方面拿回沙田的家去。那时,成瑶已经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她在小学任教,赚钱养家。大姊成珊知悉父亲去世后,即从英国寄钱回来,我也要有所表示。
从1964年开始,我替别人补习数学,这可说是跨向我未来事业小小的一步。当时我十五岁,我的学生不比我年轻多少。开始时并不容易,我不知从哪里找学生。幸好培正的同学曾英材觉得补习很好玩,他家有电话,于是在地方报纸上登了广告,但到了后来,他自己反而没有当过家教。
如此这般,我找到了第一个学生阮伟亭,他来自某著名中学,比我只低一年级。每月的薪金是二十五港元,扣除车费后,便所余无几了。但这只是个开始,母亲通过政府机关,又找到了几个学生,我很高兴可以给家里多点钱。学生中有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比我小几岁,数学一直不及格。她搞不懂简单的算术题,譬如“假如在农场看到36只鸡脚、28只牛腿、16只马脚,一共有多少动物?”学校教她背诵公式,但我则采用完全不同的方法,其他问题也如此。她的妈妈看见教的方法超出了六年级的水平,不禁紧张起来,但我的做法很快便见效了。不到一个月,她的数学测验都拿满分。她妈妈乐疯了,要我替她女儿补习英文。我回绝了,心知自己的英文不行,甚至在美国这么多年后,还只是稀松平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