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与周庆麟、萨拉夫、奈特等数学人接触交往后不久,人们开始以“天才”称呼我(至少就数学而言)。三间书院的数学系成立了一个委员会,经过审查后,向李卓敏校长提议,让我提早毕业。李校长想看看究竟我有多好,遂建议我去见当时香港最著名的数学家黄用陬,他是香港大学的微分几何学家。他会和我见面,然后提出评估意见。
到香港大学要先乘火车,再搭渡轮,坐巴士,最后沿幽径上山,总共花费一个半小时。我到了他的办公室,很快便发现黄教授并无意考我,他只是想展示他的工作。坦白来说,这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他的工作是有关“格拉斯曼流形”的,这是由穿过原点的所有同维数子空间所组成的空间。在演算中的某一步他过不去,停了下来,我倒不觉得那有多难。当意识到我对他的工作不感兴趣后,他便得出结论:丘成桐不是个天才。
事实上,我并不喜欢“天才”这名词,差不多从来不用它。恐怕很多人都把“天才”浪漫化了,以为那些人能无中生有,创造奇迹,提出凡人想不出的方法,或者完成惊人的数学证明。世人相信,他们的智慧是如此地高超,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成就一切。如在电影《心灵捕手》(GoodWillHunting)中,主角在麻省理工把清洁工作丢下几分钟,就破解了数学中的老大难题。这些情况虽说并非完全不可能,但至今我未见过。我的经验是,解决数学难题需要艰辛的努力,没有快捷方式可走,除非问题本身其实颇易。而另一方面,经过漫长时间的努力,终于完成了前人没有完成的工作,又或者没有人认为能成功的工作,那么这算不算是天才?还是个有成就的苦工?我不知道,花时间去想这些问题也没意思。
说到底,中大高层的结论就是我非天才。他们不容我进一步解释,我从未申辩,亦从未为此结论而感到沮丧。
虽然我已见过黄用陬,但萨拉夫并没有放弃。他坚持我应早点毕业,出国成就辉煌的事业。
在三年之内,我已完成四年所有科目的要求。但中大是四年制的大学,李校长没有答应萨拉夫的请求,不愿意撤除四年修读期的规定。
但萨拉夫还不死心,他写了封信到《远东经济评论》,批评大学在这问题上的官僚态度,催促中大校方应宽容处理有才华的学生。
萨拉夫的坚持并未得到太多的掌声,好些人都跟他说收手吧。李校长反驳说我何需中大的学位,你看看著名数学家华罗庚也没有大学学位呢。丘成桐没有大学学位不碍事,就像华罗庚一样。
这激发了萨拉夫的好奇心,于是和我一起追查华罗庚的教育背景。数据找来后,才知道他连中学文凭也没有。他在上海西面的小镇金坛的贫困家庭长大,在父亲的小店帮忙。小店的生意不大好,他空闲时就在店里自个儿做些数学练习。后来他到上海上了职业学校,还在全国珠算比赛中胜出,但由于付不起生活费,最后还是辍学回到小店帮忙。不久之后,他在上海一份科学期刊上发表了一篇短文,指出某学报上一篇论文的错误,这篇论文宣称证明了五次方程的可解性。华的文章引起了北京清华大学数学系的杨武之和熊庆来教授的注意,因此把他请到清华,去图书馆当了文员。几年后,他应邀出访剑桥大学,在著名数论学家哈代(G.H.Hardy)的指导下进行研究。哈代肯定华能在两年之内拿博士,但华并没有注册念博士,因为注册费太贵了。这两年,他在研究上收获甚丰,然后就回国了。虽然他没有博士学位,甚至连中学文凭也欠缺,但他声名卓著,也能在学术界立足。
萨拉夫大受感动,打算以华罗庚为题材写一篇文章,文章后来也发表了。相关的资料绝大部分是中文的,我替萨拉夫做翻译,因此之故,我也读了不少关于华的材料,读得愈多,感动愈深。
华罗庚的故事说明完全不需借助大学或任何学位,也能在数学界闯出名堂。因此,无论萨拉夫如何奔走呼吁,大学当局有鉴于此,认为并不需要绕过规则来授予我学位。假若我一如萨拉夫所说的是天才,学位只会是个微不足道的障碍,一定能克服的。
虽然如此,1969年6月的毕业典礼上,崇基书院还是给我颁发了文凭(不是学位证书)。上台拿文凭时,全场响起一片掌声。前面说过,书院规模很小,大部分同学都知悉我提早毕业所引起的纷争。
萨拉夫最后只能接受中大不会让步的事实,转而想办法让我进入伯克利的博士课程。我问他要不要考虑其他大学,他说伯克利一所就好,那里的数学系是世界顶尖的,而他在那儿也有人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