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这段往事,不过想从侧面说明,在培正的第二年,我是如何热爱数学,而且成绩也不俗。但音乐还是不及格,英文也岌岌可危。教中文的潘燕霞老师很年轻,只有二十二岁,她一脸严肃,所有同学见到她时都提心吊胆。我还记得她戴的是带棱角的眼镜。多年后再见到她,她已不戴那副眼镜了。我问她当时为什么这么凶,她说培正的学生出名地顽皮捣蛋,因此她想用那副棱角眼镜来震慑不守规矩的孩子。
那年,有次校长在周会中要向所有学生训话。走上讲台时,台下喧哗大作,他开不了口,于是大怒,训斥我们,又嘱咐老师必须管好学生。他还说,很多学生都蔑视学校的优良传统,没有系上领带。那时我正好没有系领带,班主任潘老师当然留意到了。我穿了制服,但没系领带,不过我有一个颇为合理的借口。我的气管只有正常人的四分之一,领带令我难以呼吸,故此一般只有上课之后才系上。可是那天火车误了点,我从车站跑回来,领带虽然放在口袋里,但并无机会在周会前系上。当校长责骂时,我立时系上领带,奈何已经太迟了。
潘老师要我放学后见她。见面后,她说我衣冠不整要受惩罚。学生犯错是要记过的,不系领带是对校长大大的不敬,冒犯了整间学校,故此要记过两次。如果记过九次,就要给踢出校了。她还会把此事通知父亲。我当然知道有什么后果,想着即将发生的处分,不知道有何后果,我不禁焦急起来。
潘老师看着我一脸愁苦的样子,好像从未见过我一般。正当要接受“宣判”时,冷不防她问我为何穿得如此单薄,我说我没有其他衣服了。可能见到我瘦削的身子和苍白的脸,好像营养不良的模样,她又问我吃的情况。我告诉她每天吃什么和多少,她说:“你父亲是教授,但你穿不暖吃不饱?”于是我把家里的情况都一五一十地告诉她。她对我大大地起了同情之心,甚至送奶粉和其他食物给我补充。
这次事件竟是我的转折点,我被潘老师的好心肠感动了。这么多年来,在记忆中极少有老师或学校人员关心过我,我决心不让她失望,发誓努力做个更好的学生。我的表现愈来愈好,父亲高兴得不得了。初二的学业,从那一刻开始就飞跃了,除喜爱数学外,我也开始学习基本物理。
虽然下了决心,但初三那年是灾难性的,非人力可阻挡。二姐成瑚原本在澳门上高中,却染了重病。母亲只好放下一切专心照顾她,不幸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严重,终于在1962年去世,享年十九。我们都惊愕而深深地哀痛。我第一次看见父亲流泪,令人神伤。我也感到一种失落,这是从未有过的。
但这不过是连场不幸的序幕而已。那时候,父亲是香江书院(后已停办)哲学、中史、中文部的系主任。这所大专是他和一个叫陈树渠的人创办的,陈是原广东军阀陈济棠的侄子,也是学院的院长。父亲的事业看来颇为顺利,他不久前才完成了一本关于西洋哲学的书,正要着手写中国哲学。但出了些状况,香港的政治形势十分复杂,当时像我家南来的逃难者人数众多,亦有不少来自世界各地的情报人员。据父亲忆述,当时台湾方面特别接触了香江书院的高层,陈树渠等人都认为“反攻大陆”很快便会成功,台湾官员告诉他们,只要让特务渗透进香江书院,便可在“光复”后获得丰厚的高位,如担任某个市的市长之类。
父亲强烈反对这样做,但陈树渠则觉得并无问题。他因此想除去父亲,找倾向台湾做法的人来取代他。父亲有合约保障,陈树渠要立即解约并不容易,但父亲眼见学校高层如此腐败,愤而辞职,以示不满,这是1962年11月的事。
差不多同时,他在崇基书院的教席也不保。事缘院长凌道扬正在人事的倾轧中被迫辞职,而他是凌的亲信。这连串的事件使我家的收入剧减,事业上的打击,加上女儿的病逝,使父亲陷入深深的抑郁之中。
约两个月后农历新年期间,父亲病了,非常不舒服,晚上不能入睡。我们以为是吃了不新鲜的蟹所致。诚然,这或许是其中因由,但更严重的病因仍未确诊。由于手头拮据,他服用廉价的中草药和药物以自疗,可是并无起色,身体每况愈下。母亲向大舅求救,大舅办了一所天主教中学,颇为成功,身家也丰厚起来。父亲早年曾慷慨资助过他。母亲问他借点钱,想找好的大夫给父亲看病,但他拒绝伸出援手。
母亲的自尊心很强,不愿求人垂怜,但为了丈夫,也无法不四处求助。1963年4月,父亲的一些学生来了,合力把他送进医院,找西医来治他。很快就知道那是肾内的肿瘤引发了尿毒症。虽然没钱,父亲还是进了医院,但不到几个星期,他就说不出话来了。眼见思维敏捷、口齿清晰的人如今竟无法言语,真是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