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离湖州时,刘述、张先与他同至松江,夜半月出,置酒垂虹亭上,赏月欢饮,兴致淋漓。想起湖州之会,张先率先自唱“六客词”,觉得这是人生中难得的欢娱,大家都很兴奋。
苏轼在京口将与杨绘相别,席上作《醉落魄》词以赠,这阕词,不是抒写一般的离情别绪,而别有一番“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伤。一则是苏轼与元素同为蜀人,都是从那块万山环抱中、温暖而富饶的盆地里跑出来的人,现在一样流落在东海之滨,归乡无期;二则自己固然是初出茅庐,主知未深,所以一中小人的谗言,立即得罪外放,固其所宜,不料以元素之久膺帝眷,位在要津,亦因反对新法而被弃,蓬梗飘零,错在出处。不太轻易伤感的苏轼,此词却充满了哀戚,充满了怜悯,难怪日后两人同以罪贬,相遇于黄州时,杨绘要说从前有“天涯同是伤沦落”一句,恰是今日的“诗谶”,相与唏嘘感叹不置。原词:
分携如昨,人生到处萍飘泊。偶然相聚还离索,多病多愁,须信从来错。尊前一笑休辞却,天涯同是伤沦落。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眉,长羡归飞鹤。十月,苏轼这一年中,第三次又到苏州,再为苏守王诲(规父)席上的嘉宾,坐中有与之相熟的歌伎,颜色凄然地一再问他:“这回去了,还再来不来?”苏轼深为感动,作《阮郎归》:
一年三度过苏台,清尊长是开。佳人相问苦相猜,这回来不来?情未尽,老先催,人生真可咍。他年桃李阿谁栽?刘郎双鬓衰。离苏时,又有苏州闾门留别的一阕《醉落魄》,疑亦为此姝所作,为了安慰伊人,似乎也留有后约。一个在事业世界里失意的人,极容易掉进儿女情长的温柔乡去,逃避现实中的寂寞,苏轼甚少风流韵事,此词宜再引录:
苍颜华发,故山归计何时决!旧交新贵音书绝,惟有佳人,犹作殷勤别。离亭欲去歌声咽,潇潇细雨凉吹颊。泪珠不用罗巾浥,弹在罗衫,图得见时说。过京口,与同年胡宗愈(完夫)、王存(正仲)、孙洙(巨源)剧饮,与李常书说:“此行天幸!既得李端叔与老兄,又途中与完夫、正仲、巨源相会,所至辄作数剧饮笑乐。人生如此有几,未知他日能复继此否?”
孙洙欲往海州,遂与同行。
苏轼本来计划乘此调差的机会,可以从海州绕道前往济南探望老弟,看看新生的侄子虎儿。兄弟俩自从熙宁四年九月同谒欧阳修后,颍州一别,至今又已三年不见了。无奈在湖州耽搁的时间太多,现在必须赶往密州到任,而且时入严冬,从海州到济南去必走的青河,已经冰冻停航,苏轼只得徒呼奈何。
自海州冲风冒寒,径趋密州,世传有“野店鸡号”的一阕《沁园春》,为苏轼《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之作,元遗山认为“此篇极害义理,不知谁所作,世人误为东坡。……如‘当时共客长安,似二陆初来俱少年。有胸中万卷,笔头千字,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等句,其鄙俚浅近,叫呼炫鬻,殆市驵之雄,醉饱而后发之,虽鲁直家婢仆且羞道!而谓东坡作者,误矣”10。
苏轼从来没有觉得“致君尧舜”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他也不会是一个“袖手旁观”说风凉大话的人,遗山确有真识,故录其说。
九 密州利病
熙宁七年(1074)十二月初三,苏轼到密州任。
密州位于山东半岛之西南,即今山东诸城,居潍河上游的东岸,本为汉之东武县,隋改诸城,兼置密州。此地开发虽早,但自经济中心移转江南后,其重要性就大为降低,文明程度也就远落在江南之后了,苏轼称之为“桑麻之野”,但有一个好处,公务比较清闲。
苏轼一入州境,沿路看见农民忙着用蒿蔓杂草将死掉的蝗虫包裹起来,挖地深埋,累累相望者二百余里,捕杀的总数,报官的就几有三万斛之多,飞蝗来势之大,不难想见。
苏轼一下车,立即查问蝗灾,哪知当地的官吏却讳言道:“蝗不为灾。”甚至睁着眼睛说瞎话:“蝗虫来,为田地除草。”苏轼近在杭州亲眼见过,飞蝗自西北来,上蔽天日,声如海浪,如碰到它们飞下来,则顷刻之间,一望无际的绿野,都成了赤地,这还不过是京东的蝗虫,部分飞入淮浙的余波而已,而京东的官吏却说:“蝗不为灾。”苏轼愤然道:“将谁欺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