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风渐欲作重阳,熠熠溪边野菊黄。久废山行疲荦确,尚能村醉舞淋浪。独眠林下梦魂好,回首人间忧患长。杀马毁车从此逝,子来何处问行藏。苏轼后来回忆在杭州所受的委屈,寄同事周邠诗说:“西湖三载与君同,马入尘埃鹤入笼。”心里的挣扎之苦,情见于辞。
幸而任期即将届满,苏轼因弟在济南,所以上章朝廷,请求派个山东的差使,图个近便。熙宁七年九月,告下:“苏轼以太常博士直史馆权知密州军州事。”苏轼如愿以偿,到任谢表中,有“携孥上国,请郡东方。自惟何幸,动获所求”的感激之辞。
苏轼在杭三年,他的幼子过(叔党)是熙宁五年(1072)在杭州出生的,这时候,他已有三个儿子了。后来与他同度患难的爱妾朝云,则于今年进入苏家之门,她还只是个十二岁的垂髫少女。
从应天府任上调来杭州的杨绘,字元素,四川绵竹人。神宗朝为御史中丞,极得皇上眷顾,将有大用,与滕元发二人联合攻击宰相曾公亮,事机不密,公亮上章先辩,神宗自此不悦,后又极论新法,被曾布责难,遂遭外放。他是一个聪明活泼,极好醇酒妇人,才子型的人物。七月到任,九月朝廷告下,苏轼又将从杭州赴密,相处的时间很短,但是即在这个短短的时间内,游宴不绝。至苏轼新职发表,杨太守更一再饯别于中和堂和湖上。《东坡乐府》中有一连串和杨元素的歌词,皆是筵边的迭唱,如“和杨元素时移守密州”的《南乡子》:
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渺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不用诉离觞,痛饮从来别有肠。今夜送归灯火冷,河塘。堕泪羊公却姓杨。又如重阳节日作《浣溪纱》词说:“可恨相逢能几日,不知重会是何年。”两人的交好,与一片索寞的离情,处处可见。
苏轼将行,于九月二十日往别西湖南北二山中的道友,其实亦是与西湖告别的最后一游。苏轼自己说,他有一种神秘的感觉,自来西湖,每到之处,常常觉得这个地方,从前都曾来过,印象犹很清晰,他归之为前生旧游的记忆。《和张子野见寄三绝句》中,特有一首《过旧游》诗说:
前生我已到杭州,到处长如到旧游。更欲洞霄为隐吏,一庵闲地且相留。又在密州时有《答钱塘主簿陈师仲书》云:
一岁率常四五梦至西湖上,此殆世俗所谓前缘者。在杭州尝游寿星寺,入门便悟曾到,能言其院后堂殿山石处。……何薳《春渚纪闻》有一则曰:西湖寿星寺老僧则廉说,苏轼做杭州通判时,始与参寥同登方丈,就对他说:“某平生未尝到此,而眼前所见,都如素所经历的一样,自此上至忏堂,当有九十二级。”派人去数,果如其言,轼便语参寥道:“某前生,此山僧也。今日寺僧,皆吾法属。”
后来苏轼每至该寺,就解衣般礴,久而始去。其时,则廉还是一个沙弥,常常在旁伺候,炎夏天热,苏轼来时,就脱光上衣,在竹荫下袒露乘凉,看见背上,有七粒黑痣,如星斗状,世人都不得见。
《咸淳临安志》:寿星院在葛岭下,智果寺侧,后晋天福八年(943)所建,有寒碧轩、此君轩等建筑,苏轼皆有诗。与陈襄书中称之为“寿圣”,也许是旧名,不足深考。不过苏轼第一次在杭州时,还未与於潜诗僧参寥相识,其同行相语者,必是另一和尚,传闻小误而已。
杨绘有事于湖州,与苏轼同舟离杭。张先、陈舜俞约苏轼同访湖州太守李常,亦与偕行。
常字公择,建昌人,少时读书于庐山白石僧舍,手自抄书,几至两目尽盲,既登进士第,将他手抄书九千卷,庋藏老家,苏轼为作《李氏山房记》。熙宁初,任秘阁校理,出知地方,不脱学人从政的本色。
他们一大堆毫无政治意味的朋友,相聚湖州,欢宴几无虚日。李常好酒,又适逢生子做三朝,大会宾客,分赠洗儿钱和玉果,苏轼开他玩笑道:“……犀钱玉果,利市平分沾四座;多谢无功,此事如何到得侬。”(《减字木兰花》)又与周开祖(邠)书云:
……寻自杭至吴兴见公择(李常),而元素(杨绘)、子野(张先)、孝叔(刘述)、令举(陈舜俞)皆在湖,燕集甚盛,深以开祖不在坐为恨。这六个朋友连日欢聚,以歌词名满天下的张先,时已八五高龄,兴致甚好,赋《定风波》令,有“见说贤人聚吴分,试问。也应傍有老人星”句,谓之曰“六客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