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瑾雅兴不浅,要邀八十一岁的刁约来同游金山,同访金山寺的宝觉、圆通二长老,苏轼很羡慕他们养生有术,老而弥健,打趣柳瑾道:“你还算不得老,且看刁丈。”
君年甲子未相逢,难向人前说老翁。更有方瞳八十一,奋衣矍铄走山中。苏轼在润州逗留,时已四月,回想去年十一月离杭,时方大雪,今则春光已老,忽忽已过半年,陈襄诗来催他早点回去:“锦袍公子归何晚,独念沟中菜色民。”苏轼何尝不想家,尤其挂念吉祥寺的牡丹,深恐错过花期,《常润道中有怀钱塘寄述古五首》中说:“……谷雨共惊无几日,蜜蜂未许辄先甜。应须火急回征棹,一片辞枝可得粘?”
任务未了,还有许多地方要去,对于这样无休无尽的行役,实在厌倦极了,心里又念着家,托名“代人寄远”,作《少年游》词:
去年相送,余杭门外,飞雪似杨花。今年春尽,杨花似雪,犹不见还家。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恰似姮娥怜双燕,分明照、画梁斜。钱塘令周邠(开祖),是苏轼在杭州同僚中唱和最得的诗友,他将任满赴京,也寄诗来催归一别,轼赠诗曰:“羞归应为负花期,已见成阴结子时。与物寡情怜我老,遣春无恨赖君诗。……”又送其赴京曰:“十年且就三都赋,万户终轻千首诗。天静伤鸿犹戢翼,月明惊鹊未安枝。”写尽诗人的寂寞,行者和送行者,一样是飘泊天涯,身无归着的可怜。
就因为心里充满了许多奔波道路、漂泊无归的感伤,所以一旦身临久已向往的荆溪,这可怜的诗人,就情不自禁地做起梦来了。
至宜兴,苏轼往访同年单锡,同泛荆溪。
宜兴,古称阳羡,本是江南鱼米之乡,境内有三湖九溪,而以荆溪最负盛名。这条溪水源自芜湖,流入海圻,所以又称圻溪。除此以外,它还有个极美的俗名,叫“罨画溪”,据杨慎《丹铅总录》说,画家称杂色的图画叫“罨画”,荆溪两岸风景的多彩多姿,可从这个绝美的溪名中想象得见。
苏轼泛舟溪上,顿觉头脑清明,心情开朗,情不自禁地赞叹道:“一入荆溪,便觉意思豁然!”
十七年前,苏轼登进士第,参与琼林宴时,与同年蒋之奇共席。蒋是宜兴人,对蜀人苏轼盛称他家乡的风土之美,相约将来服官退休后,同到宜兴去卜邻而居,共乐荆溪。苏轼今日始得亲履其地,之奇之言,果然不虚。
荆溪两岸,林木翳茂,溪光山色,明媚照人,都是诗人最好的供养。惠山细腻的黏土,常州晶莹的大米,皆是江南第一的特产。尤其民风纯朴,物价低廉,适合一个寒士于此度其宁静的农庄生活。苏轼距离退休的年龄还很远,但他实在太爱这座江南小城了,遂骋其遥远的想象,预约陈襄将来如到宜兴来访,他一定杀鸡饷客。一刹间,心里充满了一片罨画溪上的田园美梦,诗曰:
惠泉山下土如濡,阳羡溪头米胜珠。卖剑买牛吾欲老,杀鸡为黍子来无?地偏不信容高盖,俗俭真堪着腐儒。莫怪江南苦留滞,经营身计一生迂。五月始至常州,然后到无锡,到苏州,与曾任御史,为疏劾王安石被排出京,现在提举宫观9的刘述(孝叔)相会,同游虎丘,至炎夏六月,才回到杭州交差。这次常润赈饥一役,道路奔波,足足七个多月。
这时候,执政五年多的王安石,已经罢相。
安石专政,使持重的先朝旧臣一个一个消极求去,这样重大的政治变化,即使禁中,也不免震动。而实施新法所发生的不良反应,陆续传入深宫,使皇室中人大为不安。有一天,光献太皇太后曾劝神宗道:
“祖宗法度不宜轻改。吾闻民间甚苦青苗、助役,宜罢之。”
“此以利民,并非苦之。”皇上答道。
“安石确有才学,但是结怨太多,要保全他,不如暂时外放的好。”
“群臣中只有安石能为国家做事。”
其时,神宗之弟岐王颢在侧,进曰:“太后之言,不可不思。”
神宗怒曰:“是我败坏天下吗?你来做好了。”
颢泣曰:“何至于如此呢!”
这次谈话,不欢而散。
外面有许多不好的消息,传到宫里来,光献太皇太后再也忍耐不住。一日,对神宗流涕道:“安石乱天下。”
这次,神宗心里本已动摇,听到劝说,默不作声,却流下泪了。
熙宁六七年间,河东、河北、陕西大饥荒,流亡到京西来的难民,无虑数万。监安上门的小官郑侠(介夫,治平进士),每日见这大批难民逃到京里来,老幼杂沓,拥塞道途,多数人扶病带伤,形容憔悴,身上穿的衣服,鹑衣百结,没有一件完整的,甚至有人以树皮草根为粮,其中更有身披锁械、押解入京的犯人,他们身上还背着家里拆下来的屋瓦和木材,这是他们唯一的财物。悲惨的景况,简直令人不能相信此乃人间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