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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60)

作者:李一冰

苏轼认为改筑石堤的工程,实在不是解决问题的方法,而自己又不是办水利事务的人,却被转运使派了这个差事,所以赠诗第二首,流露了心里的不平,诗曰:

天目山前绿浸裾,碧澜堂上看衔舻。作堤捍水非吾事,闲送苕溪入太湖。现代的心理学家说,人在失意的时候,常常会寻求美食,用放纵食欲来补偿心理上的缺憾。赠诗中又一首就说他坐在船上,看人家网鱼,那地方的刀鱼,腴美非凡,他就想望糟鱼的滋味:

三年京国厌藜蒿,长羡淮鱼压楚糟。今日骆驼桥下泊,恣看修网出银刀。苏轼在湖州结识了几个不得志的穷朋友,气味相投,倒是十分愉悦。一是进士同年邵迎(茂诚),本不相识,如今方才初见。十五年来,邵氏官仅止于州县,后又穷死无嗣,苏轼为作《邵茂诚诗集叙》者。一是秀才贾收(耘老),乌程人,自此订交,诗筒往返甚密。

最重要的是,苏轼此时,始知世有黄庭坚其人。

孙莘老是庭坚的岳父,取出他的诗文稿来请苏轼鉴评,苏轼读后“耸然惊异”,赞叹不绝。莘老说:“庭坚诗文之好,人人皆知,但少一个像你这样的人物,为之称扬。”

其时,黄庭坚在北京(大名府)国子监当教授,未能识面,一个滞留北方,一个徘徊江南,一直没有接触的机会。改元元丰后,苏黄间才有诗书往还,开始文字之交。

苏轼自来杭州,几乎席不暇暖地奔走于辖属各县之间,使他有机会深入民间,体味穷乡僻壤里老百姓真实的生活内容。他们被政府横征暴敛,被胥吏压迫,被豪强侵凌,种种苦难,口不能言,只好咬紧牙关,忍受饥饿与贫困。一幅一幅悲惨的景象,呈现在苏轼的眼前。

古往今来,知识分子本于良知,都自觉有为民代言的责任,何况亲眼看到人民的苦难,已经如此深刻和普遍。除非本是没有心肝的人,何忍默不作声?然而,苏轼现在是外官,在严格的官僚体制下,没有说话的地位,他不能说,也不敢说,于是,如其弟苏辙为作墓志铭中所代申述者:

初,公既补外,见事有不便于民者,不敢言亦不敢默视也。缘诗人之义,托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言者从而媒孽之。……如此次湖州之行,道中作《画鱼歌》,乃因三吴水乡,吴人惯于杖头钉上长钉,用这钉杖划水取鱼,俗称“画鱼”。苏轼初看觉得非常新鲜,但忽又联想到法网诛求中整个社会的惊惶和混乱,与钉杖搅乱的水底泥中的鳅鲵一样可怜。诗曰:

天寒水落鱼在泥,短钩画水如耕犁。渚蒲披折藻荇乱,此意岂复遗鳅鲵。偶然信手皆虚击,本不辞劳几万一。一鱼中刃百鱼惊,虾蟹奔忙误跳掷。渔人养鱼如养雏,插竿冠笠惊鹈鹕。岂知白梃闹如雨,搅水觅鱼嗟已疏。这一年(熙宁五年,1072)秋冬间,久雨不晴,稻谷都遭水淹。好不容易等到天晴收割,而市场上的粮价已被压得很低。农民缴税,本来法律规定纳米交钱,任从民便。但自新法实行后,到处都钱荒米贱,于是官吏就一定要钱不要米。农民将米换钱,只剩得一半的价值,也等于加倍纳税,这是法外的剥削。

苏轼一腔悲愤,作《吴中田妇叹》,前一段写水患,后一段写虐政,是一首颜色鲜明的政治社会诗,诗曰:

今年粳稻熟苦迟,庶见霜风来几时。霜风来时雨如泻,杷头出菌镰生衣。眼枯泪尽雨不尽,忍见黄穗卧青泥。茅苫一月陇上宿,天晴获稻随车归。汗流肩赪载入市,价贱乞与如糠粃。卖牛纳税拆屋炊,虑浅不及明年饥。官今要钱不要米,西北万里招羌儿。龚黄满朝人更苦,不如却作河伯妇。“龚黄”者,指汉朝的龚遂与黄霸,二人俱以恤民著称,如今“循吏”满朝,而人民更苦,其意盖有讽焉。“河伯妇”用《史记》西门豹治邺的典故,意谓人民被逼得走投无路,不如效河伯妇之投河。

另一篇《鸦种麦行》,则是指述地方豪强之掠夺农民辛勤的成果,体例甚似西方的寓言诗:

霜林老鸦闲无用,畦东拾麦畦西种。畦西种得青猗猗,畦东已作牛毛稀。明年麦熟芒攒槊,农夫未食鸦先啄。徐行俯仰若自矜,鼓翅跳踉上牛角。忆昔舜耕历山鸟为耘,如今老鸦种麦更辛勤。农夫罗拜鸦飞起,劝农使者来行水。五 富春山行

熙宁六年(1073)正月下旬,苏轼巡按属邑富阳和新城两县。先至富阳,独游普照寺,自普照至东西二庵,山行终日,静如太古,不见一人。一路上松吟雨细,梅香入袂,向庵僧盛赞此山景色清绝时,不料庵僧却说:“入山太深,就出不去了。”苏轼突然领悟:“……居僧笑我恋清景,自厌山深出无计。我虽爱山亦自笑,独往神伤后难继。”苏轼是个标准的儒学者,满怀淑世精神,要与众人同歌共哭,怎能忍耐山中的寂寞而离群索居,所以说:“作诗寄谢采薇翁,本不避人那避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