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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61)

作者:李一冰

二月,早发新城,微雨初霁,策马山行,临流听溪泉汩汩,万虑皆澄,看到西崦农家,正在准备饷田的饭盒,煮芹烧笋,对于一个饱食腴肥的人,自是一种诱惑,《新城道中》二首之一曰:

东风知我欲山行,吹断檐间积雨声。岭上晴云披絮帽,树头初日挂铜钲。野桃含笑竹篱短,溪柳自摇沙水清。西崦人家应最乐,煮芹烧笋饷春耕。人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万物有情,彼此都是朋友,所以东风知道他将山行,吹去积云,天色赶快放晴,山岭头上像戴了一顶白色的絮帽,树上亦挂着一面金光闪亮的铜锣。

山村人的俗语,说岭上的云是山戴了“絮帽”,树间的朝日是挂了一面大“铜锣”,虽似鄙俚,则是何等亲切,苏轼将以之入诗。

新城令晁端友,字君成,巨野人,沉静清介,是个无求于人的君子。《新城道中》第二首中有“细雨足时茶户喜,乱山深处长官清”句,即是赞美晁令治道之言。君成工于文辞,诗更是写得好,苏轼与他交往甚熟,但还不知他亦能诗,其不善表现自己也如此。

君成有子补之,字无咎,聪明强记,于文无所不能,其时随父住在任所,初得拜见这位鼎鼎大名的文豪。

后一年,苏轼再至新城,次于陈氏园,晁补之来谒。补之十七岁从父于杭州时,见钱塘风物之美,曾作《七述》一篇,这次带来向苏轼呈教。轼读后叹道:“这都是我心里原来想写的东西,却已被你写尽,我只好搁笔了。”又和了他的诗,补之由是为人所知。苏门四学士中,入门最早的就是这位晁无咎,当时,他还只是个二十二岁的惨绿少年。

苏轼经行新城山村,身入“竹篱茅屋趁溪斜,春入山村处处花”的环境里,觉得山野小民,生活简朴,欲望低微,若要使能各安其生,并非难事。眼前所见,“烟雨蒙蒙鸡犬声,有生何处不安生”。倘如盐不公卖,就不会发生卖牛买刀、贩运私盐的勾当,人各自力耕作,也不劳政府派遣使者劝督,故《山村五绝》曰:“但令黄犊无人佩,布谷何劳也劝耕。”盐不官卖,山中小民,也不致因为官盐太贵,盐法太凶,而长时期地淡食。苏轼面对这些忍穷无语的山中小民,心生悲悯,故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

山里的年轻人,贷得了青苗钱,就贪恋城市生活,一年中大半时光都在城中游荡,等到钱被商人以酒食、博务骗光了,只学得一嘴城里口音回来,却背上了无力偿还的官债。苏轼想:政府如不那么滥放青苗钱,山里人就不会惹这个杀人亡家的祸。诗曰(《山村五绝》之四):

杖藜裹饭去匆匆,过眼青钱转手空。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苏轼生在庶民之家,意识中自认是众民之一,岂因为官作吏,就此脱胎换骨?大家同是“天民”,血肉相连,自有一份同歌共哭的感情。如今眼见新法下老百姓的生活秩序紊乱了,负担越来越重,法网越来越严,到处都是贫困、饥寒、债务,以至胥役的勒索,公堂里的鞭扑,塞满监狱的囚犯,种种惨状,不一而足。这都是庙堂中峨冠博带、坐而论道的贵人们所看不到的景象,却使他热血奔腾,情不自禁地写下了那些呼号疾痛的诗篇,本意不在讥讽什么,但以他那尖锐的性格,所说的话,往往利如匕首,使人流血,苏轼之偏遭时忌,这是原因之一。

自新城坐船回杭,出富春江,经桐庐,过严子陵钓台,在舟中作《行香子》词:

一叶舟轻,双桨鸿惊。水天清影湛波平。鱼翻藻鉴,鹭点烟汀。过沙溪急,霜溪冷,月溪明。重重似画,曲曲如屏。算当年虚老严陵。君臣一梦,今古空名。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归安朱祖谋《东坡乐府》编年,得考见者,苏轼自来杭州,始有词作,此阕亦其初制。

当年的词,多为筵前歌唱而谱,刘攽(贡父)在徐州,初次听人歌唱轼所作词,觉得非常新鲜,寄诗道:

千里相思无见期,喜闻乐府短长诗。灵均此秘未曾睹,郢客探高空自欺。不怪少年为狡狯,定应师法授微辞。吴娃齐女声如玉,遥想明眸颦黛时。刘攽还是初次得见苏轼的词作,非常新奇,就调笑他,定是倚翠偎红中吴娃齐女(是时轼已在密州)传授的师法。苏轼辩解道:“十载飘然未可期,那堪重作看花诗。门前恶语谁传去,醉后狂歌自不知。……”

一回杭州,苏轼急忙赶到吉祥寺去看牡丹花。春已老,花亦将谢,问寺僧得知,陈太守今年还未来过,苏轼代花不平,作了一首短诗给陈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