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伎之外,达官贵人之家,自设家伎之风甚盛。以致京师中下等的家户,不重生男重生女,生女则爱若拱璧掌珠,待得稍稍长大,就随其资质,教以各种艺业,以备士大夫家采拾娱侍。侍女的名目繁多,有所谓身边人、供过人、针线人、堂前大杂剧人等,就中以厨娘最为下色,然非极富贵之家不可用。3
北宋当年,豪门巨室,竞以家伎的声容出众,夸耀于人,而士大夫亦很少能有不耽声色的,甚至如小宋(祁)者,坦然承认读书即为做官,做官即为享乐。
宋庠,仁宗朝为相。某年上元之夜,独坐书斋读《易》,见隔院弟(宋祁)家灯火通明,管弦嘈杂,喧饮直到天亮。他就叫人传语其弟:“相公寄语学士,闻昨夜烧灯夜宴,穷极奢侈,不知还记得某年上元,同在州学内吃腌菜煮饭时否?”宋祁笑道:“却须寄语相公,不知某年某月某日同吃腌菜煮饭,是为甚底?”
这是当时上流社会的风气,贤者不免。
苏轼在杭,为一州的副首长,亦不能没有家伎。他家向来俭约,但只数人而已,而且将她们看成侍卫、副官之类。苏轼惯常向客人介绍道:“有几个搽粉的虞候,出来祗应。”4
熙宁七年(1074),十二岁的朝云进入苏家,即扮演这个角色。
宋自开国百年来,天下承平,社会安定,人人有生逢熙和盛世之感,朝廷重文轻武,士大夫们更是扬眉吐气,一朝通显,立即竞事奢华,度其靡丽的享乐生活,尤其在女色方面,极其放浪,极其沉湎地尽情恣纵。苏轼即曾感叹过,就他所目睹的三朝人物中,不沾声色之好的“完人”,他还一个也不曾见过。
譬如高龄八十五岁的词家张先(子野),那么一大把年纪,还要买妾,苏轼作诗戏他道:“诗人老去莺莺在,公子归来燕燕忙。”全篇皆用张姓典故,人以为难,但他心里并不认为应该。
苏轼在京,官虽不大,但是文名甚盛,为名公巨卿所推重,自是政治社会里的名流,才望出众的人物。所以自来杭州,凡是中央派驻在杭的官员,都纷纷邀他参与宴会,以有他在座为荣。朝夕饮宴,几无虚日,最先提出抗议的,当然是他的肠胃,苏轼对亲近的朋友诉苦道:“到杭州来做通判,真是入了酒食地狱。”5
一般通例,士人不得志于仕途时,往往逃入醇酒妇人的圈子里去,麻醉自己,但是苏轼却只乐与朋友群居,“性不昵妇人”6。俞正燮《癸巳存稿》有一条记古之不昵妇人者,以为苏轼之所以如此,“或由勤于人事,或历忧患,亦或由天性”。就他所提出的这三个原因中,到底还是最后这个理由比较接近。苏轼性情豪爽,口没遮拦,凡事缺少耐力,非但不善与女人缱绻,甚至家里的妇人,包括他夫人在内,也不常见面说话。他只喜欢和朋友在一起高谈阔论,没有耐心跟妇人孺子厮磨。所以他虽常日参加饮宴,置身众香国里,却永远站在腻热氛围圈外,默默欣赏少女的风情,享受衣袂间散发出来的香气,而很能克制感情,决不在这方面形成泛滥。
这种心情,表现在他诗里,如《湖上夜归》,说他酒已喝得半酣,坐在轿子里直打瞌睡,梦中“尚记梨花村,依依闻暗香”。如《与述古自有美堂乘月夜归》,他说:“鱼钥未收清夜永,凤箫犹在翠微间。凄风瑟缩经弦柱,香雾凄迷着髻鬟。……”都说明他这种局外旁观的欣赏态度。
苏轼当时还不到四十岁,但头发早白,自以为已老了,不宜唐突美人。如陈襄邀他去城外寻春,诗说:“老来厌伴红裙醉,病起空惊白发新。”游径山回来,陈襄邀他饮酒介亭,他诗说:“惯眠处士云庵里,倦醉佳人锦瑟旁。”他认为只有年轻人才有与少女们尽情厮混的权利,所以邀周邠同游径山,便说:“少年饮红裙,酒尽推不去。……肯将红尘脚,暂着白云履。”
一日,苏轼在西湖船上望见杭州另一通判鲁有开(元翰)在有美堂上做酒会,投诗道:“指点云间数点红,笙歌正拥紫髯翁。谁知爱酒龙山客,却在渔舟一叶中。”次章却劝他道:“遥知通德凄凉甚,拥髻无言怨未归。”意思是你自有美妾在家里等你回去,你这一大把年纪的髯翁,却在外面与女孩子胡闹。
宴饮太多,苏轼实已非常厌倦,时亦托病逃席,但是喜欢热闹的陈襄不肯放过他,写诗来责备他屡不赴会,苏轼只好勉强举个理由,请他原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