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不知道王安石得君之专,以及新政派垄断一切的作风,多少元老重臣,都被迫得相率走避。宋自立国以来,言官向被尊重的传统,也不惜因此破坏。今已台谏一空,苏轼,他只是一个区区八品闲官,怎能拂逆巨龙的鳞甲?倘如不自量力,他将付出何等重大的代价,也是谁都明白的后果。
然而,老百姓自己没有讲话的机会。英明的神宗,求治之心过分激切,不暇冷静思考,九重之内,听不到千家万户的号哭,也看不到老百姓咬牙切齿的冤苦。苏轼则来自田间,原是老百姓中的一分子,彼此血肉相连,痛痒关切,有一种单纯而强烈的感情,对受苦受难的老百姓抱持着情不自禁的同情心,逼得他要挺身出来,“为民请命”。
苏轼内无畏怖,外无所求,皇帝既许建言,他也不能漠视同胞们悲惨的命运,不替天下哀苦无告的老百姓,说出他们的艰难和困穷。假使因此必须要他肝脑涂地,则东汉范滂的影子在他前面,他也有这份道德勇气承受一切,做一个伟大的悲剧英雄,毫不顾虑个人的祸福。
于是,熙宁四年(1071)二月,苏轼撰进长达三千四百余字的《上神宗皇帝书》。略曰:
臣之所欲言者,三言而已。愿陛下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人主之所恃者,人心而已。陛下不以财用付三司,无故又创制置三司条例一司。使六七少年,日夜讲求于内;使者四十余辈,分行营干于外。以万乘之主而言利,以天子之宰而治财。君臣宵旰几一年矣,而富国之功,茫如捕风,道路皆知其难。……汴水浊流,不以种稻,今欲陂而清之。一岁一淤,三岁而满矣。真谓陛下有意兴作,上糜帑廪,下夺农时,堤防一开,水失故道。虽食议者之肉,何补于民。……自古役人,必用乡户。今者江浙之间,数郡雇役,而欲措之天下。单丁女户,盖天民之穷者也,而陛下首欲役之,富有四海,忍不加恤。……青苗放钱,自昔有禁,今陛下始立成法。愿请之户,必皆孤贫不济之人,鞭挞已急,则继之逃亡,不还,则均及邻保。势有必至,异日天下恨之,国史记之曰:青苗钱自陛下始,岂不惜哉!……议者必谓:民可与乐成,难与虑始。故陛下坚执不顾,期于必行。此乃战国贪功之人,行险侥幸之说。未及乐成,而怨已起。臣之所愿陛下结人心者,此也。臣愿陛下务从道德而厚风俗,不愿陛下急于有功而贪富强。爱惜风俗,如护元气。仁祖持法至宽,德泽在人,风俗知义,故升遐之日,天下归化。今则招来新进勇锐之人,以图一切速成之效。多开骤进之门,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从,跬步可图。俾常调之人,举生非望。欲望风俗之厚,岂可得者?……近岁朴拙之人愈少,巧佞之士益多。惟陛下哀之救之,以简易为法,以清净为心,而民德归厚。臣之所愿陛下厚风俗者,此也。……祖宗委任台谏,许以风闻。言及乘舆,则天子改容;事关廊庙,则宰相待罪。养其锐气,而借之重权,将以折奸臣之萌也。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设此官之意,下为子孙立万世之防,朝廷纪纲,孰大于此。……台谏所言,常随天下公议。今者物论沸腾,怨讟交至,公议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顾不发,中外失望。臣恐自兹以往,习惯成风,使台谏尽为执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纪纲一废,何事不生!万一有小人居其间,则人主何缘知觉?臣之所愿存纪纲者,此也。三月,朝廷诏令各路监司实地考察“青苗抑配”情形,又将选择三路试办。苏轼续有《再上皇帝书》,他将立条例司、遣青苗使、敛助役钱、行均输法,四海骚动,行路怨咨的情况,譬喻为医生用人的性命来试验毒药,断言道:“今日之政,小用则小败,大用则大败,若力行不已,则乱亡随之。”他说:
自古以来,国家存亡寄托在四种人的身上:一曰民,二曰军,三曰吏,四曰士。这四种人的人心一失,足以生变,今陛下一举而兼犯之。
一、青苗、助役法成,则农不安;均输之令出,商贾不行。
二、并省诸军,迫逐老病,而军始怨。
三、内则不取谋元臣侍从,而专用新进小生;外则不责成守令监司,而专用青苗使者,多置闲局,以摈老成,而吏解体。
四、今用事者欲消进士,纯取明经,虽未有成法,而小人招权,自以为功,而士始失望。
苏轼毅然直指谄谀之人,但求逢迎,不怕欺罔,所以凡是说军心乐于合并,百姓乐于青苗者,都是谗言,皆不可信。最后,他竟直指神宗“人皆谓陛下圣明神武,必能徙义修慝,以致太平。而近日之事,乃有文过遂非之风,此臣所以愤懑而太息不能已也”。这样的话,在那个时代,杀头尚有余辜,苏轼之奋不顾身,固然可惊,而神宗的宽容,尤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