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石又有《字说》二十四卷之作,笑话更多。
《字说》成书于元丰年间,但他构思历有多年,自言“平生精力,尽于此书”。安石解释字的形意,概照自己的意思,穿凿附会,强为解人。殊不知中国的字体,经历篆隶等等多少时代的变易,但凭东汉以后所存,以偏旁类次的字形,望形生义,从而取解,就不免笑话百出了。一说:
王荆公在熙宁中,作《字说》行之天下。东坡在馆,一日因见而及之,曰:“丞相赜微窅穷制作,某不敢知。独恐每每牵附,学者承风,有不胜其凿者。姑以犇(奔)、麤(粗)二字言之,牛之体壮于鹿,鹿之行速于牛,今积三为字,而其义皆反之,何也?”荆公无以答,迄不为变。19而好谐谑的刘攽则更当面戏弄王安石道:“三鹿为麤,鹿不如牛;三牛为犇,牛不如鹿。谓宜三牛为麤,三鹿为犇。若难于遽改,欲令各权发遣。”权发遣者,宋时公文用语,小官骤得高缺,资历浅不能正式任命者,皆号“权发遣”,故并谑之。20
据传,安石曾问苏轼“鸠何以从九”,轼开他玩笑道:“鸤鸠在桑,其子七兮,连娘带爷,恰是九个。”
安石说:“波者,水之皮。”苏轼听了,笑道:“滑者,水之骨。”21
又一则说,荆公喜说字,客曰:“霸字何以从西?”安石说:“以西在方域主杀伐。”接着说了一大篇理由。其时另一人说:“霸从雨,不从西也。”安石又随口答道:“为时雨之化耳。”其无定论而好强辩也如此。
所以,《东坡志林》有一则记安石想法太多,有好穿凿的毛病,曰:
王介甫多思而喜凿,时出一新说,已而悟其非也,则又出一说以解之,是以其学多说。尝与刘贡父食,辍筋而问曰:“孔子不撤姜食,何也?”贡父曰:“《本草》,生姜多食损智。道非明民,将以愚之。孔子以道教人者也,故不撤姜食,所以愚之也。”介甫欣然而笑,久之,乃悟其戏己也。贡父虽戏言,然王氏之学,实大类此。庚辰(哲宗元符三年,轼在海南)三月十一日,食姜粥甚美,叹曰:“无怪吾愚,吾食姜多矣。”因并贡父言记之,以为后世君子一笑。苏轼被任为开封府推官,据说是有人忌他以小官横议国是,欺他缺乏行政经验,故意坑他。这话不是没有因由,宋人矜重馆职,任馆职者,为国家所储养的英才,为未来公卿贤相的后备人选,惯例是“优予廪禄,不责以吏事”。苏轼本官“直史馆”,且是馆职中的高等,而现在却将繁杂无比的首都地方行政事务,套在他的头上,欲以困之,事实显然。
虽然苏轼并不在乎这些,欣然就任,但是此一出处,决定苏轼终神宗之世,流转在地方官的命运里,不能出头。至于能力,他自有足够的聪明,办事迅捷,决断精明,在任声名很好。
熙宁四年(1071)正月,宫中派出中使到开封府来传谕,要买浙江制作的元宵花灯四千余盏。主办单位调查了市价报上去后,续有诏令“减价收购”,于是开封府就将市上浙灯,全部“拘收”,禁止私买。
苏轼忍不住不说话,上《谏买浙灯状》:
……臣始闻之,惊愕不信,咨嗟累日,何者?窃为陛下惜此举动也。……卖灯之民,例非豪户,举债出息,蓄之弥年。衣食之计,望此旬日。陛下为民父母,惟可添价贵买,岂可减价贱酬?此事至小,体则甚大……他希望朝廷收回前命。目前外面有很多谣言,士人间传说科场要改期,商人说京城将榷酒,吏忧减俸,兵忧减廪,朝廷并无其事而谣诼繁兴,可见“陛下勤恤之德,未信于下,而有司聚敛之意,或形于民”。所以要请皇上凡遇游观、苑囿、宴好、赐予之类的开支,应饬有司务从俭约。
此状奏上,神宗从善如流,立即诏罢购买浙灯的前命。
苏轼既蒙皇帝殿前温谕,又闻买灯停罢,惊喜过望,北向阙廷,感动得不觉流下泪来。
“为朕深思治乱”这句琅琅玉音,整日盘旋在胸臆间,不能一时或释。自从服满还朝,适逢王安石推行新政,这短短的两年间,政局扰攘,人事剧变,不仅朝局如今面目全非,而雷厉风行的新政,又尽是峻刻的剥削和聚敛,谁都可以预见生民即将遭逢空前的苦难。倘如老百姓的生存权利受到威胁,则后果就不堪设想。西蜀王小波、李顺叛乱的阴影,时时从尘封的记忆中袭上心头,作为一个有良知、有血性的知识分子,怎能不挺身而起、为民请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