奏上,神宗悟曰:“吾于此议,本亦有疑,读了苏轼这番议论,意为释然了。”即日召见。
帝问:“方今政令得失安在?即使是朕个人的过失,都可坦白指陈。”
苏轼对曰:“陛下生知之性,天纵文武,不患不明,不患不勤,不患不断,但患求治太急,听言太广,进人太锐。愿镇以安静,待物之来,然后应之。”
神宗听了,不禁为之悚然。
苏轼所对,与他所上议状中言对照来看,更加明白:“夫时有可否,物有废兴。方其所安,虽暴君不能废;及其既厌,虽圣人不能复。故风俗之变,法制随之。譬如江河之徙移,强而复之,则难为力。”盖他认为变革是一定要有的,但不能急求有功,揠苗助长。
苏轼的理论是,一切政治和法律制度的变更,都须因应时势的需要而逐渐推行,社会的生活和风俗因时变化于先,法律制度跟着革新于后。假如以为法令代表政治权力,六七少年关门制作出来白纸黑字的公文,竟是一帖万应灵丹,足以一笔抹杀宋代百年的积弊,足以强迫改变社会的风俗,这是过分的迷信。人类均有惰性,未必能于旦夕之间信任新制之利,甚或发生疑惧,则就产生顽强的阻力,而至于完全的失败。
神宗求治太急,所以才听言太广。范纯仁也劝谏过不要随便延见小臣,至安石陷于孤立,而事又急需人为时,就引用急功近利之徒,而进人太锐,使整个政治的人事结构,一两年间,面目全非。不但法令滋彰,朝局动荡,且使一向稳定的经济社会,为之骚扰和紊乱。
苏轼慷慨陈辞,使神宗为之悚然动容,稍停,温谕曰:“卿三言,朕当熟思之。凡在馆阁,皆当为朕深思治乱,无有所隐。”
苏轼退朝后,兴奋不已,遂将这次召见经过,向朋友同事说了。事闻于安石,安石不悦。
据说,神宗于召见苏轼后,有意欲用为修起居注,此职是接近皇帝身边的侍从近臣,怎能让反对派的苏轼去做?事为安石所格,因而有“权开封府推官”之命。
关于贡举取士的方法,神宗再与安石商量时,安石对曰:
若谓此科尝多得人,自缘仕进别无他路,其间不容无贤。若谓科法已善,则未也。今以少壮时,正当讲求天下正理,乃闭门学作诗赋。及其入官,世事皆所不习。此科法败坏人才,致不如古。安石此论,谓人才须从教育扎根,从经义策论甄拔器识之士,原是正论。但他忽略了通明经义,不能期望于急求功名的举子,而经义有无实用价值,更是可疑。历史教育,是直接的经验教育,具有实用价值;诗赋之作,看似无用,但从熟读经史而出。安石的主张,所悬目标太高,往往画虎不成反类犬,此事亦然。
神宗是非常讲究文辞,重视史学的,本意并不以安石的主张为然,朱弁曰:
行中尝与坡言,裕陵晚年深患经术之弊,其时判国子监,因上殿亲得宣谕,令教学者看史。是月,遂以“张子房之智”为论题,上索第一人程文,览之不乐。坡曰:“予见章子厚(惇),言裕陵元丰末欲复以诗赋取士,及后作相,为蔡卞所持,卒不能明裕陵之志,可恨也。”16由是可见,神宗当看了苏轼的《议学校贡举状》时,所说“意为释然”的话,并非空言,只因安石一再坚持己意,帝才曲从其请。
于是,熙宁四年,诏罢诗赋,罢明经诸科,专以经义论策试进士,同时分置学官,教育州县子弟,次第付诸实施。
其次,安石不当以一家私学,用自所训释的《三经新义》来取士,史言:
初安石训释《诗》《书》《周礼》。既成,颁之学官,天下号曰新义。晚居金陵,又作《字说》,多穿凿附会,其流入于佛老,一时学者无敢不传习。主司纯用以取士,士莫得自名一说。王氏的《三经新义》,本自有学术上的价值,但不该颁之学官,使科举变成一种统治思想的工具。宋代士风,揣摹已成习惯,考官既不敢不以《三经新义》的解释作衡文的唯一标准,则天下的举子,别的书都不必看,专诵王氏章句,博取功名,但又并不了解其义。正如从前考明经科的学究,死背注疏一样,根本谈不上开明器识,培养人才。举子既以《三经新义》为猎取功名的利器,就不再读史,对于古今人物及时世治乱之迹,漫无知识。元丰初年,举人试卷中竟然有“古有董仲舒,不知何代人”这样荒谬的程文,闻者以为笑。17而安石暮年,也自觉悟其失败,叹道:“本欲变学究为秀才,不谓变秀才为学究也。”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