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 人物传记 > 苏东坡新传(331)

苏东坡新传(331)

作者:李一冰

诚然,人不能借“留像人间”而致不朽,但在后世的我们,诵其言,景其行,总会情不自禁地想望其风采与仪容。所以,真正不朽的人,还是需要留像的。

我开始写这本新传,时间还早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头上几年。其间人事牵扯,时作时辍者好多次。直到1979年的冬天,才算写完最后一章。自己从头检阅一遍,深感学殖荒落,老而无成,居然要写像东坡这样一个博大精深的历史人物,颇似瞎子摸象,实在有点荒谬,未免愧汗,本来不敢出手示人。

不料翌年春天,我又忽然要有海外之行,而且此去家门,还不知何时能够回来,“远适异国,昔人所悲”。当时的心情,充满了茫然空虚的感觉,检点旧居,所幸环堵萧然,只有几册破书,别无长物,倒还没有什么麻烦。只是书架下面积此一叠千余页的原稿,偏觉处置为难:携带它飘洋过海,非但不便,而且毫无意义;寄存他人的地方,时日久长,怕又难免“用覆酱瓿”的命运。

设想至此,马上记起我写东坡在常润道中,初赏江南地方骀荡春光的这一段时,适值台北盛夏,挥汗如雨,我则伏案走笔,如从坡公同游罨画溪上,浑忘酷热,直至衣巾尽湿,而不改其乐。又有一次,狂风过境,窗外风声怒啸,一灯如豆,我则绕室徘徊,一心体味东坡渡海,“子孙恸哭于江边”的那幕惨剧。此情此景,都还如在眼前。于是我想,无论如何,这部稿子,总是真诚落笔,费了好几年心力的结果,不能轻自抛弃。

行前,偶然和朋友说起此一烦恼,即承吾友刘显叔兄和陈烈夫人为我热心介绍联经公司,惠予出版,使我顿觉两腋生风,无牵无挂地离开了台北。此时回想起来,也实在有点好笑,人都有自寻烦恼的毛病,譬如当年我不做这件写书的傻事,则也没有后来那段烦恼。若无刘兄伉俪慨然相助,则我现在还要为这份稿子牵肠挂肚,多不痛快。所以,我必须于此,对帮助我的朋友郑重志谢。

杭人李一冰自记于美国新泽西州

1981年4月缥缈孤鸿影:父亲与《苏东坡新传》

父亲的《苏传》是一本忧患之书,一场冤狱使他的生命进入苏东坡的内心世界,《苏传》由是诞生。

入狱之初,父亲即嘱咐我送些书进去。“诗言志”,当然是送几本诗集。我把他桌上的《玉溪生诗》送进去。但是李商隐的诗并不适合他当时的生命情境。他要一部苏东坡诗。当时,只找到一部木刻影印的《施(元之)注苏诗》,我在书中夹了一张纸条,抄录了太史公《报任安书》中的名句:“……屈原放逐,乃赋《离骚》;左丘失明,厥有《国语》;孙子膑脚,兵法修列……”他没有回应。

父亲对文字有特殊的敏感,文字可以疗伤止痛。我喜欢为他找书,送书。在那时候,书籍是生命,书籍可以使他自由。

未几,再要我送《东坡事类》。《事类》,清梁廷楠辑,共四册,艺文印书馆版。如此,他已经有五册书。狱方规定,受刑人最多只能有五本书,苏轼的研究便是从这五本书开始的。

大约一年左右,他在报上发表了《怕太太的故事》(1968),用陈季常(即方山子)“河东狮吼”的典故,说怕太太的人很多,为何独有季常背负惧内之名?为他抱不平。文章轻快幽默,似乎和他的处境不太相称。后来接着写了《苏东坡在黄州》一文,这是后来《苏传》中的第六章,即“黄州五年”的原型。

苏轼和陈慥重逢在黄州,此时,季常已经是一个从“园宅壮丽”到“环堵萧然”的隐士,而苏本人也是风烈事业归于梦幻的时候。父亲的《苏传》便是从这里开始写起。苏轼谪黄时四十四岁,父亲遭人诬陷也在四十二三岁,都是壮年折翼。而后二十年,有更多的苦难在等待他们:东坡远谪海外,而父亲终于入狱。他有一种神秘感,他们的命运如此相似。他甚至注意到苏轼的八字。

文章发表后他在狱中的生活得到了改善,感谢当时的典狱长周震欧先生的关爱,让他在图书馆工作,这样他读书可以不受限制了,有更多时间可作研究。我们还买到林语堂的Thegaygenius(即现正风行的《苏东坡传》的英文原本)给他参考。他仔细读完此书,觉得林著不够严谨,不符史实的地方颇多。这本书没有触及苏轼内心深处,并说这本书是写给外国人看的。这个观点和后来张之淦教授的“质正”不谋而合。因为他读东坡的入手处不与人同,父亲有他自己心中的东坡。他的东坡要比这个大得多,是“成固欣然,败亦可喜”的东坡,是“瘴海炎陬,去若清凉之地”的东坡,是“九死南荒吾不悔,兹游奇绝冠平生”的东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