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如费衮的《梁溪漫志》,记述一个买屋焚券的故事,说东坡从海外北归,住在阳羡(宜兴),托邵民瞻代买一座住宅,尚未迁住进去之前,一夜,与邵月下散步,听得有一妇人在屋内恸哭,其声甚哀,问知即是所买宅子的旧主,在那里伤心,东坡心生不忍,就在这老妪面前,焚毁屋券,也不收回产价云云。
这个故事,写得甚美,惜非事实。东坡确然是个同情心浓厚,不辞“从井救人”的人;但他北归行程,舟至仪真,即已患病,止于常州,就遽尔谢世了,根本没有到得宜兴,又何来月下散步,对妪焚券之事?
凡人都有英雄崇拜的潜意识,喜欢为历史人物造作神话,表示欢喜赞叹,这不过为满足自己的情绪而已。虽是好话,亦不能尽信。另一方面,也有浇薄文人,捏造东坡违反伦常的畸恋故事,胡说东坡自少好赌,以诬枉古人,惊世骇俗,自高身价。这两种不健全的心理,都足以歪曲历史人物的真实形象。东坡一生,誉满天下,谤满天下,他自己从不在乎毁誉,毁誉亦不足以轻重东坡。不过我们从史论人,总须求真求实;而前人著录,真赝杂糅,甄别取舍之间,确也煞费心力。
披沙拣金,虽是辛苦,但在笔记资料中,确也偶有片言只事,恰如灵光一闪,有“风神尽见”之功,此在皇皇巨著中,每不易得,是中亦有佳趣。
四
唐张彦远《历代名画记》说:“纪传所以叙其事,不能载其形;赋颂所以咏其美,不能备其象。图画之制,所以兼之也。”传记兼收图录,要以传主的画像为先。
东坡名满天下,生前死后,流传人间的画像,原不在少。
宋代民间风习,州郡长官稍有善政者,老百姓们就会在当地祠庙里,留像供奉,以表示他们的感激和怀念。东坡第二次在杭州时,竟然家家供像。《宋史》本传说:“轼二十年间,再莅杭,有德于民,家有画像,饮食祝之。”至其身后,人们为崇敬他的忠节,欣赏他的文学,凡他住过的地方,尝游的名胜,几乎都有留像。据前人著录,单是杭州西湖一地——孤山竹阁、苏堤三贤堂、灵隐眉山祠、龙井方圆庵、葛岭智果院,都曾奉藏过苏像。
这些画像,有的且出自同时代画像名家苏州何充、南都程怀立传写的真迹。如镇江金山寺、江西双井所藏,更是画坛宗匠龙眠李公麟的大手笔,可惜经历几次改朝换代的战火,到了明朝,已荡然无存。我们现在所能见的原本画像,只有赵孟頫于其所书《赤壁赋》册子卷首,有一帧他所摹写的立像,旧藏南熏殿,为内府珍秘,幸免劫火,大家认为个是硕果仅存的东坡真像。
此像,东坡面貌略显清癯,气度却甚从容,眉宇间别有一番逼人的英气,虽非觌面传真,毕竟是画有所本的、一代高手的杰作。
王文诰根据旧摹本,用简单的木刻线条,将东坡面貌勾勒出来,作成特写,印在他所编撰的《苏诗编注集成》里,显然见出东坡两颊颧骨特别丰隆的这个特征。东坡在《传神记》里自述:人于灯影下见其颧颊,即知是他,不必定是目睛。又《表弟程德孺生日》诗中,也说:“长身自昔传甥舅,寿骨遥知是弟兄。”
德孺是苏母程太夫人的内侄,诗自注曰:“余与君皆寿骨贯耳,班列中多指余二人,不问而知其为中表也。”可见东坡这个得自母家遗传的生理特征十分显著,则此木刻面像,确然能传其真,十分珍贵。
此外,李公麟有一东坡坐像,《嵩阳帖》中,传此石刻。周必大《益公题跋》记黄山谷之言曰:
李伯时近作子瞻,按藤杖,坐盘石,极似其醉时意态。此纸妙天下,可乞伯时作一子瞻像,吾辈会聚时,开置席上,如见其人,亦一佳事。元祐朝时,东坡与公麟同在京师,往来密熟,他有机会充分掌握东坡一动一静间的神情笑貌,所写之“真”,当然不同凡手;所可惜的,龙眠真迹,早已湮灭。所幸翁方纲据石刻摹出的这个复写本,却画得非常细腻,连右颊上几点黑痣,都清晰可数,使我们于千载之下,还得见东坡凝眉敛目的酒后情态,这也是非常难得的欣赏。
东坡是不大热心为自己留像的,如何充要求为他“写真”时,他说,唐明皇挂箭横弓的神武,孟东野耸肩苦吟的寒酸,而今“饥寒富贵两安在,空有遗像留人间”(《赠写真何充秀才诗》)。东坡认为人的形体,是终将随浮云以俱逝的“外物”,朽与不朽,不待留像而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