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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97)

作者:李一冰

参寥领悟,索回和作,纳入袈裟袖第中,用杭州土话说道:

“罪过公,悔不先与公话。”14

和《归去来兮辞》后,苏轼意犹未尽,又把陶的原作拆散,写成《归去来集字十首》。

自到海南后,苏轼对于道家神仙之说,已经远无初到惠州那时的狂热;而这晋代田园诗人,却恍然如在身畔,行起坐卧,似同一室,他和我们一样,两只脚踏在这痛苦的大地上,和我们共同享有从这大地上生出来的悲欢和苦乐。

不过,陶苏二人经验不同,天分有别。渊明意主澹逸,诗语“微至”已足;东坡豪迈,故多豁达之辞。所以轼虽和陶,而意境不同;苏轼学不到渊明的澹逸,但他也自有其恢诡陆奇的达人本色,各有不同的精神面貌。

正如我们眼前有这样两个人:一个是三家村中的恂恂宿儒,神闲气静,眉目清澄,语言全从平凡的情理出发,令人觉得可亲;一是做过大事、经历风涛的豪士,眉宇轩昂,英气内敛,辞锋犀利而坦率,令人觉得豁达。前者是陶潜,后者便是苏轼。

渊明的人生哲学,寓于“形、影、神”三诗之内,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恬淡主义者,他的生活理想,但求平淡安适。

他认为人有生死,与草木之有荣枯一样,死亡既是不可避免,则有生之日,便该从容享受酒与感官的快乐。

形是身,影如名,形影不能分离,故“身没名亦尽,念之五情热”。既然人有必然要死的命运,形影皆空,所以人生应该听任“神”之自然,“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不必刻意惜生,徒然陷形神于无助的痛苦之中。

苏轼则好以浪漫的神秘知觉来体验人生。他认为大千世界中,一切形象变化,弹指顷事,微不足道。唯有物我心灵间的妙悟,超脱形象之外,始入永恒。

他认为形与影相因而成,随物而化。形如火上之烟,火尽,烟即消失。人之形体,不但要因时间的摧残而老衰,甚至一念前后,已失其故,所以不足依托。

影如镜中之像,镜子坏了,而影仍不灭,因它“无心但因物”,万变而不竭。

道家的仙境,释氏的佛国,都很渺茫。本想跟从陶翁,避到酒乡去住,无奈醉有醒时,依然难逃人生劫数。

回顾平生,真同儿戏,被人指目毁誉,了无意义,不如弄起一把火来(弄火,佛语),好的坏的一起烧了,从此肩上没有负担,“神”就自然超脱。

陶、苏二人,对人生的基本观念,歧异在此。

苏轼初至海南,即将自扬州和陶《饮酒》起至绍圣四年丁丑十二月止,所作和诗一百零九首,检寄苏辙,要他作“叙”,意欲单独别为一集。后在海南,续有和作,至元符三年四月,闻赦命后,写成最后一首《和陶始经曲阿》诗止,共得一百二十四首,辑成《和陶别集》。

《和陶归去来兮辞》与《归去来集字十首》不在前数之内。因为前者不是诗,后者不是和作,只能算是附录。

苏过作《志隐》一篇,自跋云:“……遂赋《志隐》一篇,效昔人解嘲、宾戏之类,将以混得丧,忘羁旅。非特以自广,且以为老人之娱。”全文甚长,姑引片段,聊见一斑:

大块之间,有生同之。喜怒哀乐,巨细不遗。蚁蜂之君臣,蛮触之雄雌。以我观之,物何足疑?彭聃以寒暑为朝暮,蟪蛄以春秋为期颐。孰寿孰夭?孰欣孰悲?况吾与子,好恶性习,一致同归。寓此世间,美恶几希。乃欲夸三晋而陋百粤,弃远俗而鄙岛夷。窃为子不取也。子知鱼之安于水也,而鱼何择夫河汉之与江湖;知兽之安于薮也,而兽何择于云梦之与孟诸。松柏之后凋,萑苇之易枯,乃物性之自然,岂土地之能殊乎?……这篇文章之整个风格,特别是气势与雄辩这一特色,将它置于《东坡集》中,恐怕谁也无法分辨。尤其全文立意,脱胎于庄子齐物哲学而成其旷达,简直就是苏轼人格之再现。难怪老人读了,不禁大喜道:“吾可以安于岛夷矣!”

苏轼有意跟着自写一篇《广志隐》,更深一层来讨论穷通得丧之理;但对儿子,却劝他作《孔子弟子别传》。儿子还年轻,应该接受儒家的正统思想,求为世用,而不该走老庄这条路子。这也是天下做父亲的人,同样的苦心。

父子二人,在桄榔庵里,以努力写作排遣孤寂。余下时间,他又勉励儿子抄书。那个时代,雕版印刷术虽已出现,但是书籍的流布还不太广,求书仍不甚易,读书士子还是习惯于手抄经史,因为抄书不但可以免费得书,还能帮助记诵,练习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