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中此去,不久即以病死传闻。苏轼初送诗中,有“恐无再见日”的话,真个一语成谶。
四 读书著作
海南“百物皆无”的生活环境,是任何人都不能忍受的;而精神食粮——书物的匮乏,对一个读书人所造成的威胁,像失落灵魂一样的痛苦,就不是平常人所能想象的了。
苏轼当日仓皇渡海,当然不会携带书物,住定以后,就为无书可读而非常烦恼。第一次由张中陪同往访黎子云时,见到他家有《柳宗元集》数册,正如久渴之人得见一瓯清泉那样急切,立即借了回来,终日玩诵。曾季狸说:“前人论诗,初不知有韦苏州、柳子厚。……至东坡而后发此秘。”许彦周说:“东坡在海外,盛称柳柳州诗。黎子云家有柳文,日久玩味,虽东坡观书亦须着意研穷,方见用心处耶!”10正因没有他书分散注意,终日玩诵,得与作者神会,始生欢喜。故陆游说:“东坡在岭海间,最喜读柳子厚、陶渊明二集,谓之南迁二友。”11其故在此。
后得在惠州服官的老朋友郑嘉会(靖老)来书,说有书千余卷,将托舶运装到海南来借他,苏轼原本有意用著述来排遣忧患,因为没有参考书,就什么也不能作,正如陶渊明《赠羊长史》诗所说:“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黄虞。得知千载事,上赖古人书。”所以就和此诗,以谢郑君。
…………结发事文史,俯仰六十逾。老马不耐放,长鸣思服舆。故知根尘在,未免病药俱。…………郑嘉会借书,先后两次,都是托由广州道士何德顺经手船寄的。船本不多,书又笨重,所以寄运甚费时日,真是无可奈何之事。
苏轼没处可跑,常往黎子云家去玩。一日碰到天下大雨,借了一顶斗笠,一双木屐,穿戴起来回去。后来有人画了一幅“东坡笠屐图”,他自己作赞曰:“人所笑也,犬所吠也,笑亦怪也。”12就是用柳宗元的句法。
海南人惯以椰子壳作冠,从苏轼父子看来,却很新鲜,父子二人都作了《椰子冠》诗。然而苏轼不能忘情于元祐前期,他所创制的筒高檐短帽,士大夫争相仿制的“子瞻样”,慨然曰:“更着短檐高屋帽,东坡何事不违时。”
诗人心灵中,充盈着许多热烈的感情,被现实生活激发起来的思想和感觉,血液里面膨胀的欲望和情绪,错综变幻,构成诗人一串串的梦。将这些梦,用语言文字编织出来,就是诗。诗中,蕴蓄着诗人真诚的生命。
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是他归向自然生活的梦,几乎全部用意象来唤起读者的情感。诗中表现一波一波的意象,尽是他朴素的梦想。这个梦画出隐逸生活的情景,使所有困于尘俗的读者为之神往。
苏轼是一个流落天涯而又失去自由的人,更是只好以一个梦想来编织他的精神世界,作他无可奈何的归宿——“以无何有之乡为家”,则虽身羁海外,亦未尝不归,这就是苏轼今日“以不归为归”的哲学。
绍圣五年二月,苏轼作《和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首揭其由,这是一个“梦”——“归去来兮,吾方南迁安得归?……怀西南之归路,梦良是而觉非。”梦里确是归乡,醒来却空无其事。他所梦想的归乡,不写舟车之劳:“我归甚易,匪驰匪奔。俯仰还家,下车阖门。”这个倦于尘劳世患的老人,只能在梦中满足他归乡的欲望。也只有梦还,则不论海南汉北(蜀)距离多么遥远,往来都很方便。续曰:
归去来兮,请终老于斯游。我先人之敝庐,复舍此而焉求?均海南与汉北,挈往来而无忧。……方饥须粮,已济无舟。忽人牛之皆丧,但乔木与高丘。警六用之无成,自一根之返流。望故家而求息,曷中道之三休。已矣乎!吾生有命归有时,我初无行亦无留。……此文写成后,寄与弟辙,要他同作。这时候,苏辙方从雷州再迁循州,一时无暇及此,就将它搁下来了。直到轼已故后,苏辙整理家中旧书,才又捡出这篇遗稿,乃泣而和之。13又据晁说之(以道)说:“建中靖国年间,东坡所和《归去来兮辞》,方才传至京师,他的门下宾客中,有好几个人跟着和作,都自以为‘得意’。陶渊明于一日间纷然满人目前了。”参寥也忽然拿了一篇和作来给晁以道看,约他同赋,以道婉谢曰:
“童子无居住,先生无并行。我与吾师共推东坡一人于渊明间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