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十年间,以文章报国的二苏,汇集的专卷一定最厚,随便抽出一篇来,任意加点解释,就可叫他们死有余辜。苏轼能不忧心忡忡?
到了元符二年(1099)九月,这个政治报复的血腥运动,更成立了专职机构——诉理局,有计划、有组织地大肆诛求罗织起来。事由安惇进言:
陛下未亲政时,奸臣置诉理所。凡得罪熙丰之间者,咸为除雪。归怨先朝,收恩私室。乞取公按,看详从初加罪之意,得依断施行。这是很明显地要尽复十年前熙宁、元丰年间的旧案,包括已经赦免或昭雪的在内。蔡卞劝章惇专设这个诉理局,搜索检查一切旧档,命蹇序辰、安惇看详。因此,重新得罪者八百三十家,士大夫虽远在千里,也被官司会同逮捕、严刑侦讯,竟有很多人因清算而受钉足、剥皮、拔舌之苦。
政治这东西,一朝变成个人权力时,就没有不被滥用,亦几乎没有不血腥满地的。实际政治像头十分饥饿的怪兽,永远要吃掉其他任何东西,无休无止。
在此黑暗时代,民有二蔡(蔡卞、蔡京)二惇(章惇、安惇)之谣。二蔡二惇固然罪可通天,但是哲宗惑于女宠,将权力授于豺虎,而昏愦不省,终是不可原谅的。
在这一次再起的大风波中,原已编管横州的秦观,再徙雷州。少游凄怆作诗曰:“南土四时都热,愁人日夜俱长。安得此身如石,一时忘了家乡。”8语极酸楚。张耒和晁补之都坐降为监当官。
吕升卿按察广南的任命,虽被曾布等拦住了,不能直接施毒于二苏。但是他的弟弟温卿,为浙江运使,便专捡与苏轼亲厚的人来下手,以泄私愤。先起钱世雄(济明)狱,又举发廖明略事,二人皆被废斥。后来有个僧人,与参寥有点嫌隙,举发参寥冒名使用度牒,其实他本名昙潜,是苏轼替他改名道潜。经查,果与度牒不符,径即判令还俗,编管兖州。9
此事发生之前,参寥原本打算带了他的徒弟颖沙弥度岭过海,到昌化来看望苏轼的。苏轼得书,连忙复书劝阻,书中言渡海当时的危险,是他来时亲身的经验。如云:
……转海相访,一段奇事。但闻海舶遇风,如在高山上坠深谷中,非愚无知与至人,皆不可处。胥靡遗生,恐吾辈不可学。若是至人无一事,冒此险做甚么?千万勿萌此意。颍师喜于得预乘桴之游,所谓无所取裁者,其言切不可听。相知之深,不可不尽道其实尔。自揣余生,必须相见,但记此言也。在千年前交通困难的情况下,要从浙江杭州到海南岛来探望一个落难的朋友,这种风义,简直难以想象。苏过也深为感动,作诗附寄曰:“……道人航海曾何劳,久将身世轻鸿毛。只恐西湖六桥月,无人主此诗与骚。”(《斜川集》)
此函发后,参寥已经被迫还俗,编管兖州,当然也不能来了。钱世雄本来代为照顾苏轼宜兴的家属,被祸前,还寄“异士太清中丹”来给苏轼服用,现在,却都失去音讯了。
上年董必纠举昌化军使张中,派兵以修缮伦江驿就房店为名,实与别驾苏轼居住一案。元符二年二月,朝廷处分下来,张中被“冲替”(免职、另候任用),权知广南西路都钤辖程节、户部员外郎谭棪、提点广南路刑狱梁子美皆坐失察罪,各遭降级处分。
张中将去,轼作《和陶与殷晋安别》赠其行。人在孤苦中,同伴骤别,不比寻常,真有摧肝裂胆之痛,苏轼此诗,也非常凄怆。如曰:
孤生知永弃,末路嗟长勤。久安儋耳陋,日与雕题亲。海国此奇士,官居我东邻。卯酒无虚日,夜棋有达晨。小瓮多自酿,一瓢时见分。仍将对床梦,伴我五更春。暂聚水上萍,忽散风中云。恐无再见日,笑谈来生因。空吟清诗送,不救归装贫。初送张中诗,虽记往来事迹,但仍透着无比的凄凉。
谁知张中这个性情中人,不忍抛撇苏轼父子,从三月初挨到是年十二月,一直逗留了十个月,迟迟其行。到此真已迫得非走不可时,才来辞行。这天他就在苏家坐了一个通宵,所以苏轼再送张中诗《和陶王抚军座送客》,反而安慰这个行者:“汝去莫相怜,我生本无依。”“莫作往来相,而生爱见悲。”张中坐到天亮,苏轼别绪依依地说:“悬知冬夜长,恨不晨光迟。”
《和陶答庞参军三送张中》诗,则是老人一片慈心的诤言。张中少学兵法,甚好谈兵,才智非不如人,功名却无缘分。苏轼认为徒然愤懑,无补于事,该趁年富力强之日,果断去边疆治兵,学以致用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