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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99)

作者:李一冰

五 家人朋友

苏轼南迁,远窜惠州,后又渡海而去“非人所居”的昌化,都由稚子苏过随侍。朝云逝世后,老人生理昼夜寒暑一切生活上的需要和杂务,都由苏过一人担承,从不嫌烦嫌难,这已非常难得。他还要常常陪着老父出游,游必有诗,则过也必有和作,意在取娱老人。所以轼作《和陶游斜川》诗中,曾经非常得意地说道:“过子诗似翁,我唱而辄酬。未知陶彭泽,颇有此乐否?”

绍圣五年(1098)戊寅岁的上元,军使张中约了苏过到他家去度节,老人独自看家,静观蜥蝎盘在月照的窗上,风吹帏幔,似能听到虫子被震动落地的声音。靠在床上,不觉睡去,梦见了故世已经五年的亡妻同安君。醒后,凄然有感,作诗曰:“……灯花结尽吾犹梦,香篆消时汝欲归。搔首凄凉十年事,传柑归遗满朝衣。”

至元符三年(1100)庚辰的上元节,记起前年此日,独自看家,梦见王夫人的事,不觉一晃又已两年。想到过子从他南迁之初,还只二十三岁,遂尔抛撇妻儿,跟到南荒来,一切家务杂事,靠他一个人操作,这且不说,年轻夫妇如此茫茫无期的隔绝,苏轼虽喜子媳笃孝,却不能没有愧歉。于是作《追和戊寅岁上元》诗,缀以自跋曰:

戊寅上元,余寓儋耳,过子夜出,余独守舍,作违字韵诗。今庚辰上元,已再期矣。家在惠州白鹤峰下,过子不眷妇子,从余来此。其妇亦笃孝。怅然感之,故和前篇,有石建、姜庞之句。又复悼怀同安君,末章故复有牛衣之句,悲君亡而喜余存也。书以示过,看余面,勿复感怀。破家,本是政治流窜必有的副产品,而忠与孝,皆是人被陷入悲剧才能彰著的性行,俗语所谓“家贫出孝子,板荡识忠臣”者,即是此意。但是,苏过也非无所得,《宋史》说:“其叔(辙)每称过孝,以训宗族。且言:‘吾兄远居海上,惟成就此儿能文。’”只是叔党(过字)“丁年而往,二毛而归”,所付的代价,委实浩大。

苏辙家生了第四个孙子斗老,这是难得的一个喜讯。苏轼高兴得连忙写首诗去贺他。诗中有“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句,成为中国人千年来口头常说的俗谚。又说“不须富文章,端解耗楮竹”,“早谋二顷田,莫待八州督”,则深深表现出他对文学生活的空虚,政治事业的厌恶。

苏过从海船上接到大哥寄来的书信和酒,报之以诗,从弟苏远遂有和作,都粲然可观。苏辙写信来与老哥自相庆幸,轼赋诗寄诸子侄,篇首自况曰:“我似老牛鞭不动,雨滑泥深四蹄重。汝如黄犊走却来,海阔山高百程送。……”这是任何一个老人生命中最大的快慰。“六子晨耕箪瓢出,众妇夜绩灯火共。……但令文字还照世,粪土腐余安足梦。”年龄使人从绚烂归于平淡,苏轼对子弟们的期望,只是非常朴素的耕读传家的统续。

自章惇执政以来,凡是与二苏较为亲近的人,不论其为朋友、宾从或门人,几乎无一不遭祸殃。在这样血腥满地的政治风暴中,为了避嫌远祸,士大夫朋友们绝对不敢再与二苏通问讯,甚至从前日夕相从的门生故吏,也断了音息。流人的孤立和寂寞,都是无可逃避的命运。

《致侄孙元老书》,自述海外生活情况曰:

……老人住海外如昨,但近年多病瘦瘁,不复如往日,不知余年复得相见否?循、惠不得书久矣。旅况牢落,不言可知。又海南连岁不熟,饮食百物艰难;又泉、广海舶不至,药物酱酢等皆无,厄穷至此,委命而已。老人与过子相对,如两苦行僧尔。《与程全父(天侔)书》说他生活的寂寞曰:

……流转海外,如逃空谷。既无与晤语者,又书籍举无有。惟陶渊明一集,柳子厚诗文数策(册)。常置左右,目为二友。……某与小儿亦粗遣,困穷日甚,亲友皆疏绝矣。公独收恤如旧,此古人所难也。苏轼渡海后,亲如苏门四学士的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等,或其本人也在祸害播迁之中,或则惊惶于政治迫害的刀锋边缘,所以都无法与这位流亡中的老师通音问。老人非常怀念他们,《和陶拟古》诗曰:“主人枕书卧,梦我平生友。忽闻剥啄声,惊散一杯酒。”周彦质介绍一个叫郑清叟的士人从惠州渡海来见苏轼,复书云:“李公弼承许远访,何幸如之。海州穷独,见人即喜,况君佳士乎!”老人情怀孤独,“见人即喜”四字,披沥无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