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防年迈,本已有病,扶疾上路,行至虔州的信丰,不支而死。事闻于帝,皇帝问:“大防何事赴虔?”可见像如此流窜前任首相的大事,章惇也竟敢只手遮天,矫诏擅行,则其他还有什么不能做的。
范纯仁此时,已经两目失明,闻命,怡然就道。每次听到他家子弟抱怨章惇时,一定怒言制止。途中,舟覆于江,纯仁衣履尽湿。他回头对诸子说道:“此岂章惇所为!”其人之气度如此。
四年三月间,在惠州的苏轼已经听到苏辙被贬过岭的消息,不过传闻的谪地是西容州;又听说这次同遭严谴的,还有许多人。苏轼不知其详,恐怕自己若又不得安居惠州,如何得了。当即派人驰函广州太守王古,托再确实查看文报。书云:
……又见自五羊(广州)来者,录得近报,舍弟复贬西容州,诸公皆有命。本州亦报近贬黜者,料皆是实也。闻之忧恐不已,必得其详,敢乞尽以示下,不知某犹得久安此乎否?可密录示,得作打叠擘划也。忧患之来,想皆前定,犹欲早知,少免狼狈。非公风义,岂敢控告,不罪,不罪!人回,乞数字。苏轼的忧恐,并非无因,盖元祐大臣中,章惇最忌三人:苏轼的声望和与皇帝近密的关系,范祖禹的学问气节,刘安世的刚强敢言。非置之死地,总觉夜不安枕。这次再度掀起斩草除根的大浪潮,怎么会轻易放过他们呢?
四年闰二月甲辰,章惇重提旧说,以为苏轼、范祖禹、刘安世虽谪岭南,责尚未足,于是有再贬之命:范祖禹徙宾州,刘安世徙高州,苏轼则被摈海外,责授琼州别驾,移昌化军安置。
劾疏初经皇帝批交执政议贬,当论及刘安世时,传有这么一个故事:
绍圣初,逐元祐党人,禁中疏出,当责人姓名及广南州郡,以水土美恶系罪之轻重而贬窜焉。执政聚议,至刘安世器之时,蒋之奇颖叔云:“刘某平昔人推命极好。”章惇子厚以笔于昭州上点之云:“刘某命好,且去昭州,试命一回。”36苏轼之再贬儋耳,据传祸起于他《纵笔》一诗:“白头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传至京师,被章惇看到,惊曰:“苏某尚尔快活耶!”37
其实,章惇要将这三个眼中钉拔去,蓄意在胸,有没有这《纵笔》一诗,有没有蒋之奇这一句话都是一样。这两个故事,同样形容章惇对前任大臣性命攸关的处置,却出以这样的态度,虽不能尽信,却十足表现他的轻佻、跋扈,和以国事为儿戏的荒唐而已。
四月十七日,诰命颁到惠州。惠守方子容以非常沉重的心情,亲将诰命送交苏轼,并且说出一个故事来。
“吾妻沈氏,向来礼拜普光王菩萨(僧伽)。有一夜,梦见僧伽来告别,沈氏问菩萨将到何处去,答云:要伴苏轼同行,后七十二日有命。算到现在恰巧是七十二日,岂非凡事都已前定,不必忧恨。”
苏轼坦然答道:
“世事,哪一样不是早有定命的,不必待梦而知。然而我是何等人,竟劳和尚辱与同行,莫非前世与有宿缘吗?”38
僧伽,唐朝的高僧,葱岭以北的何国人。龙朔初年,来西凉府,次历江淮,后在泗州建刹,屡着神异,尝现十一面观音形,人益信重,唐中宗褒其寺曰“普光王”。苏轼从前每进淮泗,必致敬于普照王塔,诗文偈说,备载集中。现在危难中,是否真是这位屡显神异的菩萨,要呵护他渡海呢?
苏轼目前的燃眉之急,是身上的钱不够用,一路上要盘缠,到得海南要食住开销。急切之间,如何筹措?谪官有点折支薄俸,已经三年,屡经申请,分文领不到手,迫不得已,只好再函广守王古帮忙。书曰:
某忧患不周,向者竭囊起一小宅子,今者起揭,并无一物,狼狈前去,惟待折支变卖得二百余千,不知已请得未?告公一言,傅同年必蒙相哀也。如已请得,即告令许节推或监仓郑殿直,皆可为干卖,缘某过治下,亦不敢久留也。猥末干冒,恃仁者恕其途穷尔。死罪,死罪!苏轼久请不得的三年折支(实物配给券),市场变卖估计只得二百余千,这还是“省钱”,十足计算,止有百五十余千,然而他被逼得要说“必蒙相哀”“恕其途穷”的话,此与陶潜乞食,感激之下,居然说要“冥报相贻”,其情类同。非亲至其境,不能像王维那样妄加菲薄。
奉告命后越一日,即四月十九日,苏轼留家属在惠州,带了苏过动身走了。到博罗县,县令林抃来送,此时他才知道王古被劾“妄赈饥民”,降调袁州,叹惋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