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广州,与王古作别,一谢便走,不敢久留,恐怕于他不利。王古邀约与半道中再见一面,苏轼认为不必。
长子迈带着三个孙子箪、符、籥,都送到广州的江边。海南是怎么一个地方,苏轼在惠州已经住了将近三年,不会不知道,认为此行再无生还的机会,先一天,已将后事详细交代了苏迈,心想一到海南,要先买好一口棺木,殊不知海南并无棺木一物,人死,舁榇行葬。所以有人说,苏轼过海舟中,带有空棺一具。39
苏轼与迈等在广州诀别,子孙齐集江边痛哭。他留下一封给王古的信,以代面别,此时能说的话,皆已尽于此函了:
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昨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矣。今到海南,首当作棺,次便作墓。乃留手疏与诸子,死则葬海外。庶几延陵季子赢博之义,父既可施之子,子独不可施之父乎!生不挈家,死不扶柩,此亦东坡之家风也。……所云途中邂逅,意谓不如其已,所欲言者,岂有过此者乎!故覙缕此纸,以代面别。自此,发新会,过新州。五月,溯江而上,到得梧州。听说苏辙去雷,目下还在藤州,相距不过二百五十里,苏轼立即以诗代柬,派急足送去,要他在藤州稍待,自己赶路前往。
苏辙得讯,即从藤州折向梧州的路上,迎候乃兄。兄弟执手相见,诚如《栾城诗》说:“今年各南迁,百事付诸子。谁言瘴雾中,乃有相逢喜!”
这两兄弟自元祐八年九月东府一别,距今又将四年未见,哥哥看弟弟白须红颊,确如梧州江边最近见过苏辙的人先时所告,身体健朗,气色很好,心里更是高兴。40
时当应该进餐的时候,道旁恰有一处卖汤饼的摊贩,兄弟买饼共食。这种摊子上做的饼,粗恶得简直不能进口,苏辙置箸而叹,苏轼却已把他那一份大口吃完了,慢慢地问弟弟道:
“九三郎,你还要咀嚼吗?”大笑而起。41
这是苏轼吃粗粝食物的法门。弟弟看哥哥胃口还是那么好,心里也安慰不少。不错,苏轼虽已花甲之年,胃纳一直很好,对于粗劣的食物,能够不辨滋味,囫囵吞下肚子。苏轼从前用这不辨滋味的方法来对付黄州的劣酒。所以,秦观后来听人传说这个故事,便说:“此先生饮酒但饮湿法也。”
自五月十一日到藤州,兄弟同行,同卧起于水程山驿间者二十余日。自藤州到苏辙谪地,本不需要走那么许多日子,但因雷州是大郡,耳目众多,苏轼不便久留,兄弟俩恋恋不舍,只得尽量拖延路上的程期。
苏辙一家人中,只有史夫人和幼子苏远一房相随,远妻乃黄师是(寔)之女,章惇还是她的舅公。其余长、次(迟、适)两房,因他家有点田产在颍川,所以就住在那里,因田为食,与苏轼次子(苏迨)住在宜兴,情形一样。轼留长子苏迈及长、三两房媳妇带着六个孙子住在白鹤峰新居,随同过海的只有苏过一人。所以,《和陶止酒诗》说:“萧然两别驾,各携一稚子。子室有孟光,我室惟法喜。相逢山谷间,一月同卧起。”
六月初五,兄弟同至雷州。雷守张逢、海康令陈谔带同本州官吏衙前迎接,招待他们在监司行衙暂住,次日又设筵款待。
这次旅途劳顿,苏轼的痔疾又发作了,但是朝命所迫,不敢逗留,在雷州只住了四天,初八就又启程。自雷至琼,途程四百里,苏辙亲自送别于海滨,张逢也派了专差相送。
自徐闻至递角场,候风待渡,南望连山,杳杳一发。海上波涛汹涌,“舣舟将济,眩慄丧魄”,祷于伏波祠。
苏轼此时,心地空明,只有一念未安,即是故乡的祖宗坟墓。兄弟俩于熙宁元年出蜀时,将祖坟和些许田宅,托由堂兄子安和邻居杨济甫代为经纪照管,至今四十年,还不能回乡。子安已经死了。是夜,挥涕作书,告别济甫:
某兄弟不善处世,皆遭远窜。坟墓单外,念之感涕。惟济甫以久要之契,始终留意。死生不忘厚德。今日到海岸,地名递角场,明日风顺即过矣。回望乡国,真在天末。留书为别。这一夜,苏轼在床上病痔呻吟,苏辙也彻夜不寐,就在床上背诵渊明《止酒》诗,劝老兄务须戒酒。苏轼年来,为痔所苦,也决心接受,作《和陶止酒》,以当赠别。
绍圣四年(1097)六月十一日,与弟海滨诀别,凄然渡海。不料自此一别,这一对历史上著名友爱的兄弟,就再无机会见面,真成永诀了。
1本集《与参寥书》云:“子由分俸七千,迈将家大半,就食宜兴,既不失所外,何复挂心,实翛然此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