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于六月十一日自雷州徐闻县渡海,登岸的地点为今海南的北部大港——海口市,当时的琼州府治。从徐闻对渡,隔海相距四百里,趁北风一日一夜可达。琼州北望,与苏辙所居广东南端的雷州半岛,遥遥相对,所以轼诗有“莫当琼雷隔云海,圣恩尚许遥相望”句。
经历一场与琼州海峡风涛搏斗的艰苦行程,人在舟中,苏轼喻之为如从高山下堕深谷,风浪之大,令人震骇。登岸后,琼州通判黄宣义来谒,苏轼即将邮递之事,郑重面托宣义代为收转。与郑靖老书:
迈书附琼州海舶或来人之便,封题与琼州倅黄宣义,托转达,幸甚。见说琼州,不论时节,有人船之便。苏轼今后,将求生于此蛮荒绝境中。骨肉亲故的联系,生活必需的补给,端赖“人船之便”为交通,这是一件非常重要的部署。
海南的地势,西南尽为高原山岳地带,只能陆行。苏轼雇乘轿子前往,至澄迈,寄宿于当地士人赵梦得家,休息数日,再往昌化。
肩舆穿行于山谷间,轿子摇摇晃晃地前进,他就坐在轿中打瞌睡。睡梦中,得“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句。忽然一阵凉风,吹来山中常有的急雨,却把他吹醒了,于是就有“四州环一岛”,初至海南所写的那第一首诗。
人在高山上行,苏轼下意识地常常向北瞭望,希望能见中原的一线。谁知视界所极,只是一片茫茫的海水,方知已是山穷水尽之地,不免凄然伤感。诗续曰:“……登高望中原,但见积水空。此生当安归,四顾真途穷。”《庄子·秋水》篇说:“北海若曰:计中国之在海内,不似稊米之在太仓乎!”中国(中原)在宇宙里,也不过是太仓之一粟;则渺小的个人,还有什么归不归的烦恼?
流落天涯的老人,以此知识精神的力量,突破眼前的悲哀——“茫茫太仓中,一米谁雌雄?幽怀忽破散,咏啸来天风。”
继作《次前韵寄子由》诗,则又不免身世之悲,如曰:“我少即多难,邅回一生中。百年不易满,寸寸弯强弓。老矣复何言,荣辱今两空。泥洹尚一路,所向余皆穷。……”苏轼遭际至此,而年力就衰,悲欢皆尽,只觉得全身彻骨的疲倦。所以李太白说:“百年苦易满。”而他却说:“百年不易满。”晚年生命中,不意还有这么一段坎坷的窄路,但是他认为若能跳出现实世界观念的局限,能以“不归为归”,倒也未必没有天人相胜的出路——勉强保持着他那苍凉的乐观。
七月初二,到了昌化军贬所。昌化,古儋耳城,唐改昌化郡;宋熙宁六年,废为昌化军,治宜伦县。这是一个“非人所居”,中原人士所谓十去九不还的绝地。《儋县志》说:“盖地极炎热,而海风甚寒。山中多雨多雾,林木阴翳。燥湿之气不能远蒸而为云,停而为水,莫不有毒。”又曰:“风之寒者,侵入肌窍;气之浊者,吸入口鼻;水之毒者,灌于胸腹肺腑。其不死者几希矣。”所以苏轼进上谢表说:
并鬼门而东骛,浮瘴海以南迁。生无还朝,死有余责。……臣孤老无托,瘴疠交攻。子孙恸哭于江边,已为死别;魑魅逢迎于海上,宁许生还。……登岸之初,作简谢雷守张逢派人送他渡海。到昌化后,再致书言:
海南风气与治下略相似,至于食物人烟,萧条之甚,去海康远矣。到后杜门默坐,喧寂一致。蒙差人津送,极得力,感感!经此长途跋涉,苏轼病了好一阵子,故又一书说:
某到此数卧病,今幸少间。久逃空谷,日就灰槁而已。这都是初到贬所时的情境。
在昌化这个地方,苏轼没有一个熟识的人,只好租借数椽官屋,聊蔽风雨。因为居处破败敝陋,所以也曾梦归惠州的白鹤山居,作了《和陶还旧居》诗,在这陌生地方,过着杜门默坐的日子。诚如《夜梦》诗题所说:“至儋州十余日矣,淡然无一事。学道未至,静极生愁。”愁闷的日子里,只好常常做梦。身入这种景况,苏轼精神上唯一的依傍,只有在雷州的弟弟,可怜地隔海相望那一片茫茫的海水,此外就是倾杯独饮。他本有一套珍藏的酒器,因谪海南,已经全部卖了钱,以供衣食,只剩下一只工制美妙的荷叶杯,留以自娱。现在他就用这仅存的荷叶杯,自斟自酌,作《和陶连雨独饮》诗,两首录一:
平生我与尔(酒),举意辄相然。岂止磁石针,虽合犹有间。此外一子由,出处同蹁跹。晚景最可惜,分飞海南天。纠缠不吾欺,宁此忧患先。顾引一杯酒,谁谓无往还。寄语海北人,今日为何年?醉里有独觉,梦中无杂言。海南的气候,夏季酷热,而且湿度很高,几乎使最能随遇而安的苏轼也不能忍耐。如与程全父推官书云:“此间海气蒸溽不可言,引领素秋,以日为岁。”暑热可想。又如《书海南风土》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