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决心,不比等闲,尽陶渊明一生所作的诗歌,一一步韵和唱,虽然陶诗卷帙不多,但也不能不算是个天大的心愿了。
以诗人生活而言,渊明所写的田园之乐,已经那么动人,而陶潜另一美丽的想象——混合传闻的事实,所构想的理想社会——桃花源,则更令人向往。
桃花源,那是一个男耕女织,各尽其力,各取所需,没有待完的税课,没有政府管束的平等社会;男女老幼都过着自然的生活,不用劳心,没有争夺的自由乐土。这个样子的社会,对于一个不容于现实世界,彷徨失路的人,实是太大的诱惑。
桃花源真实的地方何在?这些“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居民,到底是从哪里、从何时来的?桃花源里的人是否都已成了神仙?这许多问题,历来的文人,穿凿附会,争论不休。
苏轼认为世传桃花源事,多过其实。渊明所记,但言桃花源居民的祖先,为避秦乱逃到了这个地方,渔人所见,是其子孙,并非成仙不死的秦人。文中有“杀鸡作食”的话,苏轼说:“岂有仙人而杀生者?”《和桃花源诗叙》说:
……旧说南阳有菊水,水甘而芳,民居三十余家,饮其水皆寿,或至百二三十岁。蜀青城山老人村……多枸杞,根如龙蛇,饮其水,故寿。近岁道稍通,渐能致五味,而寿益衰,桃源盖此比也欤?使武陵太守得而至焉,则已化为争夺之场久矣。尝意天壤之间,若此者甚众,不独桃源。陈寅恪作《桃花源记旁证》28,主要是考证它纪实部分的所生地和年代,认为真实的桃花源,地在北方的弘农或上洛,而不在南方的武陵;真实的桃花源居民的祖先,所避的不是秦始皇,而是苻坚的“秦”。苏轼认为世间类乎桃花源的地方很多,不必定是仙人之居。陈寅恪非常推重,认为“古今论桃花源者,以苏氏之言,最有通识”。
其实苏轼认为桃花源人间多有,作举南阳和青城两个实例,以及他曾梦见的仇池,皆实有其地;而且其地的居民,过着宁静自然的生活,也都健康长寿。他之所以要如此肯定这一点,目的是强调他一定能够得到避世的桃源,用乐观的精神来安慰自己心里的空虚和彷徨。
渊明与子俨等疏里说:“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苏轼认为渊明这句老实话,与他同病。
陶和苏都是深沐儒家教养,个人道德严正,责任心极重的人。陶作《荣木篇自序》说:“总角闻道,白首无成。”《咏贫士》诗说:“朝与仁义生,夕死复何求。”像这类话,苏集中也俯拾皆是。苏轼南迁途中,还说:“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反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两个都是“志士不忘在沟壑”的人物。
皈依自然,目的是在争取精神生活的自由;要过自由的精神生活,必须彻底放弃物质欲望,才能不为外物所役,就不为别人做奴隶。虽然渊明一生,从来没有脱离过饥寒贫乏的日子,但他“忧道不忧贫”,活得很快乐。苏轼出处虽与渊明不同,“仕至从官,出长八州”,但他向不重视金钱,到手辄尽,所以到祸患来时,安家费用还须弟弟接济,自己所带一点薄蓄,到了惠州,却因提倡做社会公益事业,几乎全部花进去了,写信给南华长老说:“书生薄福,难蓄此物。”所以不如花了,反而觉得身心轻安——观察一个人对金钱的态度,最能正确反映这个人的品格。苏轼在惠州一年后,衣食渐窘,《和陶贫士七首》中,论陶之穷,却曰:“俗子不自悼,顾忧斯人饥。堂堂谁有此,千驷良可悲。”说自己的景况,则曰:“遥怜退朝人,糕酒出大官。岂知江海上,落英亦可餐。”真是,世上岂有堂堂男子汉而向贫穷低头者。
渊明有张破琴,弦坏了,也不修配,作诗说:“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苏轼赞道:“谁谓渊明贫,尚有一素琴。心闲手自适,寄此无穷音。”
人须如此淡泊,才能随遇而安,进入回归自然的生活。苏轼《和陶归田园之一》曰:
环州多白水,际海皆苍山。以彼无尽景,寓我有限年。…………我饱一饭足,薇蕨补食前。门生馈薪米,救我厨无烟。斗酒与只鸡,酣歌饯华颠。禽鱼岂知道,我适物自闲。…………人要能够不向物质低头,则贫乏不足困人,祸福皆无缘而至,人便可从世网中解脱出来了。又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