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天十月,岭上梅开,苏轼悼念朝云不已,作《西江月》词:
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响亮在耳边的朝云轻朗的笑声,忽然寂灭了;暖在心上的朝云的温情,忽然冰冷了。屋前屋后,处处摇晃着朝云的“着人情态”,但如定睛细看,却是一片空洞,什么都没有。老人独自欣赏阶前的长春花(金盏草),觉得它也就是朝云的化身,拈笔作《和陶和胡西曹示顾贼曹》诗,说在咏花,实是悼云:
长春如稚女,飘摇倚轻飔。卯酒晕玉颊,红绡卷生衣。低颜香自敛,含睇意颇微。宁当娣黄菊,未肯姒戎葵。谁言此弱质,阅岁观盛衰。頩然疑薄怒,沃盥未可挥。瘴雨吹蛮风,凋零岂容迟。老人不解饮,短句余清悲。现在陪侍苏轼,与共处忧患之地的亲人,只剩了少子苏过一人,虽然不免伶仃和寂寞,幸得这年轻人非常能干,而且孝顺。苏轼致徐大正书中说:“儿子过颇了事。”与张耒书,也说到他“甚有干蛊之才,举业亦少(稍)进,侍其父亦然,恐欲知之解忧耳”。
朝云殁后,苏轼的起居饮食,没人照顾了,“独过侍之,凡生理、昼夜、寒暑所须者,一身百为,不知其难”25。
苏轼三子中,老大苏迈,是个忠厚、笃实、洁身自守的人。赵德麟是苏家的常客,他说:“东坡长子,豪迈虽不及其父,而学问语言,亦胜他人子。”少时作诗,有“叶随流水归何处,牛载寒鸦过别村”句,苏轼看到,笑道:“此村长官诗。”后来也真以县令而终。26次子苏迨,诗赋都写得很好,赢得老父不断的赞赏,但他自幼体弱多病,家里人也不责望他什么,现与大哥同居宜兴。
苏过的才气、个性和嗜好,最与老父相像。大家认为“翰墨文章,能世其家。士大夫以小坡目之”。这就是说,在文学、艺术和人品各方面,真能继承苏轼的,即此少子。
南来途中,父子相偕游山玩水,所至之处,无不有诗,而且常常互相唱和,虽是父子,一样有声应求之乐,一样得到精神上共鸣的愉悦。
四十年前,三苏出蜀途中,大苏小苏各逞才华,连章歌咏,以娱老父。一趟两个多月的旅程,集合父子三人所写的诗,竟可成集——《南行集》。少年时期,那一番下笔如挟风雷的豪情,及今回顾,已很迷茫,如今竟在自己儿子身上重见这少日才华。人生的得失荣辱,本来都是过眼烟云,而有子如此,心里便不能不充盈着无限的满足和快乐。
这年轻人,有非常蓬勃的气概,充满肯定自己才能的信心,他要按照自己的期望,来做满足自己的表现,发挥生命的美丽。除此以外,物质上的困苦,世俗的荣辱,他毫不在意,卓然独立于风风雨雨之中,非常像他父亲。苏轼默察儿子这一份超然物外的精神,压抑不住内心的喜悦,作王巩书,便说:
某到此八月,独与幼子三庖(过乳名)者来,凡百不失所。某既缘此弃绝世故,身心俱安,小儿亦超然物外,非此父不生此子也,呵呵!“非此父不生此子”,天下有几个做父亲的人,能得此乐。
苏过天性纯孝,其母于上年(元祐八年)八月初一卒于京师,殡于城西惠济院,不待免丧,突遭家难,就匆匆随侍父亲到惠州来了。虽然身在数千里外的惠州,常以远离亡母的殡宫为恨,计算母丧周年的日子近了,他便恭书《金光明经》四卷,手自装订,送存虔州崇庆院的新经藏中,祈求亡母早生天界。
绍圣二年(1095)十二月十九日,苏轼六十初度,流寓生涯,无可称庆,作诗志感,苏过和韵作《次大人生日》诗,他只恭维老父学道的理想,不及其他,真是聪明人的善颂善祷:
…………直言便触天子嗔,万里远谪南海滨。朝夕导引存吾神,……月道或肯来相宾。区区功名安足云,幸此不为世俗醺。丹砂傥结道力纯,泠然御风归峨岷。(《斜川集》)诸子中,能传承苏轼画学的,也只有苏过。晁以道说,苏过在书画方面的造诣,“亦克尚似其先人”。邓椿《画继》说苏过“善作怪石丛筱,咄咄逼似乃翁”。苏轼在海南,题过所画枯木竹石诗曰:“老可(文与可)能为竹写真,小坡今与竹传神。”苏轼对于文与可的画竹,衷诚倾服,所以这一联诗句内涵的褒美,实在无以复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