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过在惠州,画“偃松屏”,苏轼为作“赞叙”。全篇的意思,不在题画,而在鼓舞儿子那种刚介轶俗的精神。读这篇画赞,才能明白这父子二人性情交孚的和谐:
余为中山守,始食北岳松膏,为天下冠。其木理坚密,瘠而不瘁,信植物之英烈也。谪居罗浮山下,地暖多松,而不识霜雪,如高才胜人生绮纨家,与孤臣孽子有间矣。士践忧患,安知非福。幼子过从我南来,画寒松偃盖为护首小屏,为之赞曰:燕南赵北,大茂之麓。天僵雪峰,地裂冰谷。凛然孤青,不能无生。生此伟奇,北方之精。苍皮玉骨,硗硗齾齾。方春不知,冱寒秀发。孺子介刚,从我炎荒。霜中之英,以洗我瘴。27八 惠州和陶
一个出身农家,长于西南小城,自少浸淫在诗书、美术和大自然怀抱里的青年,一自误入仕途,便跌落在样样与自己性情相违的现实中,三十余年,无法自拔。这三十余年中,看尽了人间的不平、官场的丑陋、士大夫们的寡廉鲜耻、权力斗争场里的诈伪变幻,总算熬到暮年,应该全身退出这走错了一生的道路时,不料还要再度遭逢生死边缘的祸患,被贬过岭。
任何一个人,到此悲惨境地,都不免感慨平生。精神生活越丰富,内心的冲突也越激烈。苏轼今日,既已被忌于权力世界,为现实政治所不容,天涯流落,茫茫无所归着,则此未死的余年,总须有个寄托。崇信道术,是宋朝知识社会普遍的风气,而罗浮又是丹鼎派法坛之所在。于此,神仙世界里的各种幻想,就在他眼前闪烁出瑰丽的光芒。
然而,神仙世界终究只是传说范围里的幻想,海上三神仙,总只存在于烟云缥缈之间,丹药吃多了要送命,则如何建立一个足以抵抗苦难、重归自然的实际生活,毋宁是苏轼目前更为急切的要求。于是,他回过头来,要找陶潜为师。
渊明出身于天师道世家,与道教也深有渊源,但他并不相信神仙之说,诗言“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即是此意。他另辟蹊径,另外构思出一个现实世界里的理想国来,将这构想非常完整而具体写出的,就是《桃花源记》和诗。
陶渊明认为人与万物,同是大自然中的一分子,所以能够用一片平等心来领悟自然的本态,享受自然的和谐,使人、我、物三者混成一体,遂能徜徉自得,上观四时的运行,俯览花木的荣落,以回归自然的精神打破时间的界限;现象虽然因时而有不同,但生命的本质却并无差异,人与万物同是天地间的无限生机,人与自然合一,精神里便再也没有任何冲突。
苏轼自己说,南来以后,只有《抱朴子》的神仙思想和陶渊明回归自然的精神,支持他在苦难中兀立不倒。他作《和陶读〈山海经〉》诗中,引葛洪和陶潜为追求理想世界的同志,并且认为自己和葛、陶二人可以合绘一幅“三士图”,以为学道虽然晚于葛洪一步,而作诗却未必不如渊明。
陶渊明并不生来就是一个脱离现实的隐士,少壮时代,曾经崇拜田畴、荆轲那类人物,是个“抚剑行游”的游侠儿,即因志不得伸,非常果断地立即归去。他之回归自然,一半出于性情,一半也是人生挫折所产生的反射。
渊明晚年,气概不衰,仍然是个不为时移、不为势屈的倔强老人。苏轼认为渊明这种性情,颇有与自己近似之处。
经历挫折,而皈依自然,渊明诗《归田园居六首》,最能表达那份与自然同乐的精神。兹举其第一首为例:
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方宅十余亩,草屋八九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户庭无尘杂,虚室有余闲。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这些诗篇,给予苏轼非常强烈的共鸣,因此下定决心,尽和陶诗。
那是绍圣二年(1095)三月初四日,苏轼往游白水山佛迹岩,洗温泉浴,在悬瀑之下晾发。傍晚,浩歌而归,不觉到了荔枝浦上,“晚日葱昽,竹阴萧然”,荔枝树上结实累累,个个都有芡实那么大了。荔园的主人,是个年已八十五岁的老叟,对苏轼说:“等到荔枝成熟可食时,希望你能携酒来游。”
苏轼回到家来,躺在床上休息。听儿子过在朗诵陶渊明的《归田园居六首》,不禁顿生感触。不说别的,即如第一首中那两句:“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又:“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岂非都是苏轼今日口所欲言的言语,心所向往的生活?渊明所描画的村居,随处皆是,随时可得,这才是今日苏轼唯一安稳的出处。因此即从床上跃起,下了决心,要于扬州和陶《饮酒》之后,续作《和陶归田园居》,然后“要当尽和其诗乃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