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心里有种不祥的预感,事后追忆,这是朝云死亡的先识。从此以后,苏轼不再听唱这支曲子。23
绍圣三年(1096)春,朝云生日,苏轼特地邀请几家熟人来为她作会称庆,亲自作“王氏生日致语口号”。这种文字,本多用于宫廷大宴,至少也须官式筵宴时才用例上,惠州生活中,不可能有这样大的场面,苏轼所以作此,只是用来表达他对朝云的一份爱意。口号中说:“海上三年,喜花枝之未老。”又说:“天容水色聊同夜,发泽肤光自鉴人。”朝云虽然历尽风霜,依然美丽。
平常日子里,老坡有朋友相与热闹,小坡有课业可作,只有朝云,孤零零的一个人,非常寂寞。她没有好好念过书,本来不大识字,自从开始学佛,为要念经就勤奋自修,几年下来,不但文理清通,且亦粗识佛学的大意了。自来惠州,她又学习写字,苏轼因为朝云在定州时,与李之仪(端叔)的夫人非常交好,所以写信给端叔时,也特别提到“朝云别后学书,颇有楷法”之语。
念经和临池,是她在惠州排忧遣闷的两件大事。
就像老天要增重苏轼的惩罚,便将不幸降到纤弱的朝云身上来了。
绍圣三年六月下旬,在那个落后地区的酷热天气里,朝云不幸染上了时疫。当时的疫势,传染得很厉害,惠州又缺医少药,以致毫无挽救。到七月初五,瘟疫遽然夺走了她三十四岁盛年的生命。朝云弥留之际,神智清明,口诵《金刚经》“六如偈”: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朝云声息逐渐低微,缓缓而绝。
苏轼老泪纵横,只觉得她前生对他一定有所亏欠,今世已经还得太多,不能再结后生缘了。
依照朝云的遗言,八月初三,将她葬于丰湖栖禅寺东南,湖滨山坡上的松林中。墓地山顶上有大圣塔;巍然矗立在蓝天白云间,墓为坡垄屏蔽,林大翳密,山风吹来,塔上铃语与松吟相应和,令人凄然欲绝。
苏轼为她刻铭祔冢:
东坡先生侍妾曰朝云,字子霞,姓王氏,钱塘人。敏而好义,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绍圣三年七月壬辰卒于惠州,年三十四。八月庚申,葬之丰湖之上,栖禅山寺之东南。生子遯,未期而夭。盖常从比丘尼义冲学佛法,亦粗识大意。且死,诵《金刚经》四句偈以绝,铭曰:浮屠是瞻,伽蓝是依。如汝宿心,惟佛之归。栖禅寺僧筑亭覆墓,榜曰“六如亭”。
营葬毕事,苏轼收拾悲伤,作《悼朝云》诗:
苗而不秀岂其天,不使童乌与我玄。驻景恨无千岁药,赠行惟有小乘禅。伤心一念偿前债,弹指三生断后缘。归卧竹根无远近,夜灯勤礼塔中仙。朝云葬后三日,夜间忽大风雨,翌日传闻栖禅寺东南,发现有巨人脚印五个。24初九,苏轼带了苏过亲往察看。当晚,在寺设供,做佛事追荐,苏轼亲作《荐朝云疏》:
千佛之后,二圣为尊,号曰楼至如来,又曰狮子吼佛。以薄伽梵力,为执金刚身,护化诸方,大济群品。……今兹别院,实在丰湖,像设具严,威灵如在。轼以罪责,迁于炎荒。有侍妾王朝云,一生辛勤,万里随从,遭时之疫,遘病而亡。念其忍死之言,欲托栖禅之下。……而既葬三日,风雨之余,灵迹五踪,道路皆见。是知佛慈之广大,不择众生之细微。敢荐丹诚,躬修法会。伏愿山中一草一木,皆被佛光。今夜少香少花,遍周法界。湖山安吉,坟墓永坚。接引亡魂,早生净土。不论幽显,凡在见闻。俱证无上之菩提,永脱三界之火宅。死者已矣,只有剩下来的活人,随时随地,触目生悲,人间地下,皆是难堪。
朝云死后两个月,节序到了重九,苏轼自往将营新居于此的白鹤峰上,聊应重阳登高的行事,但如惠州这样的蛮貊之邦,一切都不是中原的佳节景象。菊花还没有开,从山上远眺,满眼是一大片的黄茅草,风吹作浪。与邻家喝酒,蜑酒,又酸又甜,简直不是味道,佐酒菜只有蛙蛇,实在难以下咽。今年真是“恶岁”,这孤独的老人心里念念不忘朝云,但也不敢到丰湖墓地去。《丙子重九二首》说:
…………今年吁恶岁,僵仆如乱麻。此会我虽健,狂风卷朝霞。使我如霜月,孤光挂天涯。西湖不欲往,暮树号寒鸦。苏轼作《江月》五首,认为惠州的丰湖甚像从涌金门看出去的杭州西湖。湖上有栖禅寺、罗浮道院、逍遥堂、海会院、泗州塔等,皆是苏轼日常遗闷行游之处,但是现在朝云下葬于此,暮树寒鸦,令人凄断,反而使这孤独的老人,不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