窜逐海上,诸况可知,闻老兄来,颇有佳思。昔人以三十年为一世,今吾老兄弟不相从四十二年矣。念此令人凄断,不知兄果能为弟一来否?然亦有少拜闻,某获谴至重,自到此旬日,便杜门自屏,虽本郡守亦不往拜其辱,良以近臣得罪,省躬念咎,不得不尔。老兄到此,恐亦不敢出迎。若以骨肉之爱,不责末礼而屈临之,余生之幸,非所敢望也。其余区区,殆非纸墨所能尽,惟千万照悉而已。…………程之才寄来回信,说他对于两家陈旧的嫌隙,一向耿耿于怀,苦无机会沟通,表示甚深的遗憾。于是,苏轼复书,就说:
承谕,感念至泣下。老弟亦不免如此,蕴结之怀,非一见终不能解也。苏程之间多年的隔阂,就是这样轻轻突破的,至于后来怎样演变,只好等到见面以后,听其自然发展了。
苏迈在宜兴,苦念南行的老父,大岭隔绝,音讯难通,一家人忧愁不堪。苏轼有个世交晚辈钱世雄(济明),服官吴中。苏迈来与世雄商量,世雄遂将此事与苏州定慧院的长老守钦说起,该院净人卓契顺慨然愿意担当这个差使,对苏迈道:
“你何必那么忧愁,惠州不在天上,只要走,总走得到的。我为你带家书去探问。”
于是,他就从苏州徒步出发,涉江度岭,晓行露宿地来了。途中也曾生过病,但仍不顾一切,晓行露宿,黧面茧足地走到了惠州。时在绍圣二年(1095)三月初二。
苏轼对这古道热肠的僧徒,当然非常感激,看他那么朴拙的样子,便和他开玩笑道:“带什么土物来?”契顺无可奈何,摊展空空两手。轼曰:“可惜许数千里,空手来!”
契顺装作挑副担子的模样,然后就不好意思地避过一边。这一副老实人的憨态使苏轼更是欢喜。15
苏轼并不认识定慧院的守钦长老,但钦老能诗,寄来《拟寒山十颂》致意,苏轼写了和诗八首,原已交与契顺嘱他带回去的,临行,想想不太妥当,又取回来烧了。果然,守钦后来与参寥同样被陷还俗,如还有与南迁的苏轼诗文往返的话,恐怕麻烦更大。
佛印和尚听到卓契顺南行的消息,也托他顺便捎了信来。佛印此函,气概不凡,不愧是苏轼的知己朋友,也只有像他这样一个声气广通的政治和尚,才能“一语破的”,说出“权臣忌子瞻为宰相”这样的话。书言:
子瞻中大科,登金门,上玉堂,远于寂寞之滨,权臣忌子瞻为宰相耳。人生一世间,如白驹之过隙,二三十年功名富贵,转盼成空。何不一笔钩断,寻取自家本来面目。万劫常住,永无堕落。纵未得到如来地,亦可以骖驾鸾鹤,翱翔三岛为不死人,何乃胶柱守株,待入恶趣。昔有问师佛法在甚么处,师云:在行住坐卧处,着衣吃饭处,痾尿剌溺处,没理没会处,死活不得处。子瞻胸中有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到这地位,不知性命所在,一生聪明,要做甚么?三世诸佛,只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子瞻若能脚下承当,把三二十年富贵功名,贱如泥土,努力向前,珍重!珍重!16这是佛印与苏轼最后一次往来,绍圣四年(1097),他就离开了凡尘。
卓契顺在惠州住了半个多月,明白了苏家人生活平善,取得了复信,就要回去了。苏轼问他:“你要些什么?”
“契顺便因无所求才来惠州。如有所求,当上京都去了。”顺答。
苏轼为要表示一点心意,苦苦追问,契顺才说:
“从前有个蔡明远,不过是鄱阳一个军校而已。颜鲁公绝粮江淮间,明远背了米去接济。鲁公感激他的热心,写了一张字送他,使天下人到现在还知道世上曾经有过一个蔡明远。
“今日,契顺虽然无米与公,然而区区万里行劳,倘然可以援明远为例,也能得公数字之赠吗?”
苏轼欣然伸纸和墨,为他写了一幅渊明《归去来辞》17。
岭北的故人,得到了消息,纷纷派遣专人到惠州来探问。诗僧参寥既先派人前来问讯,陈慥续有函至,表示要亲自到惠州来看他,苏轼连忙复信劝止,说:“季常安心家居,勿轻出入,老劣不烦远虑,决须幅巾草履相从于林下也。亦莫遣人来,彼此须髯如戟,莫作儿女态也。”
后六客中的曹辅(子方)先派人送天门冬煎(草药)来给他御瘴;二年二月赴提点广西刑狱任,绕道惠州来陪他住了几天。吴子野的儿子芘仲,从潮阳送了许多食物来,苏轼将广州买的数斤檀香,分了一半回赠,他说买这些檀香,原是预备定居之后,杜门烧香静坐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