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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66)

作者:李一冰

更可察知皇上对苏轼的感情,与一般臣工不同。

皇上对于苏轼这种潜在而又深厚的感情,植根于少年时期的信赖心,可以被强烈的报复冲动所迷乱,蒙混于一时,使苏轼在那一阵政治风暴的锐势上,做了第一号牺牲品;但风波总有平静的一日,皇上一旦醒悟,说不定哪一天忽又念及这“八年经筵之旧”的师傅,谁能保证他不使出无上的君权,径以中旨给予召还呢?宋代的相权有限,到那时候,章惇无论怎么蛮横,也没有办法了。何况,自欧阳、司马谢世以后,苏轼名满天下,人望鼎鼎,绝非章惇可及,万一哲宗付以政柄,则章惇辈好不容易攫到的政权,岂不天摇地动,大势去矣!

基于这个理由,为了他们整个集团的利益,章惇未到之前,要想投靠他的人,已先对准苏轼,开了第一刀;而章惇上台之后,觉得这一号大敌,单是流放岭外、不得叙复等平常措施,还不足以杜绝后患,因此发展出后来种种非欲置之死地不可的毒计,皆是政治夺权的狠毒,并非个人私怨。

苏轼被谪的惠州,唐时叫循州,南汉时改名祯州,宋时才称惠州。州治即今广东省惠州市惠阳区,距广州三百里,位于东江之南岸。清时惠州辖属归善、博罗、长宁、永安、海丰、陆丰、龙川、河源、和平等九县及连平州。

惠阳城南有座飞鹅岭,所以又称“鹅城”。山明水秀,风景绝佳,可惜当时尚未开发,还是化外偏鄙之地。忽然来了苏轼这样一个鼎鼎大名的人物,不由得整个社会轰动起来。入境的外乡人少,极易受到注意和被辨认。所以,苏轼随便到哪里走动大家都知道他是谁,对他都很礼貌,一点没有异乡人隔阂的感觉。苏轼很是高兴,写《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诗:

仿佛曾游岂梦中,欣然鸡犬识新丰。吏民惊怪坐何事,父老相携迎此翁。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岭南万户皆春色(岭南万户酒),会有幽人客寓公。苏轼初到,地方当局为表示礼遇,特别招待他在合江楼暂住。这合江楼在三司行衙中,是三司按临所居的宾馆,地居龙川江与西江合流之处,朱楼临槛,即是大江。苏轼住在楼上,远眺海山葱茏,云水浩渺,不禁有仙境不远之想。他说:“……江风初凉睡正美,楼上啼鸦呼我起。我今身世两相违,西流白日东流水。楼中老人日清新,天上岂有痴仙人。三山咫尺不归去,一杯付与罗浮春。”

过岭以来,沿途地方官多来求见,如罗阳推官程天侔(全父)途中晋谒,自此订交,苏轼后来再贬海南,得他甚多照顾。惠州太守詹范,字器之,建安人,与已故的黄州太守徐大受(君猷)是非常交好的朋友,因此与苏轼一见投契。他也时时携酒来访,相与共饮,与当时黄州的情形一样。李安正出守苍梧,绕道来访,竟为居留十日。程乡县令侯晋叔及归善主簿谭汲来,陪他同游县西八十里的大云寺,松下野饮,设松黄汤14,轼有词记游:

罗袜空飞洛浦尘,锦袍不见谪仙人。携壶藉草亦天真。玉粉轻黄千岁药,雪花浮动万家春。醉归江路野梅新。苏轼对这侯晋叔印象很好,认为颇有文采气节,实为佳士;所以后来将与程之才联络的重要任务,交给他办。

合江楼是三司行馆,只能暂时招待,不是谪官可以久居之地。月之十八日,苏轼数口便搬到嘉祐寺去住了。

合江楼在惠州府,为水西;嘉祐寺在归善县城内,为水东。县城沿江而筑,一面跨山,寺亦造在山边,山上有松风亭,与寺甚近。苏轼甚爱寺居的幽深窈窕,觉得不比合江楼坏。

岭南气候温和,十月下旬,松风亭下的梅花就已盛开了。苏轼想起当年贬谪黄州,路过麻城县春风岭上看梅的旧事,觉得梅花每与流落的生涯相纠结,不禁感慨万千,作诗曰:“春风岭上淮南村,昔年梅花曾断魂。岂知流落复相见,蛮风蜑雨愁黄昏。……”又作:“罗浮山下梅花村,玉雪为骨冰为魂。纷纷初疑月挂树,耿耿独与参横昏。先生索居江海上,悄如病鹤栖荒园。天香国艳肯相顾,知我酒熟诗清温。……”

虽然同样是在天涯流落中看到梅开,但在去黄州途中的春风岭上,细雨梅花,不免还有穷途失路的悲哀,而现在这栖园病鹤,他的心情却已非常平和。“酒醒梦觉起绕树,妙意有在终无言。”又曰:“酒醒人散山寂寂,惟有落蕊黏空樽。”苏轼的修养境界,便自完全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