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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67)

作者:李一冰

苏轼心境的平和,由于他已完全看透了人生。到惠州后数月,答参寥书,有极善譬喻的自述:

……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在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罨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苦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岭南地热,春来特早,一过了年,就已百花齐放。大地上缀满了缤纷的彩色。苏轼寓居嘉祐寺,也和在黄州一样,日常以各处闲逛为消遣。绍圣二年正月二十六日,他和几个朋友“野步”走到嘉祐僧舍东南,见有一个本地人家,院子里杂花盛开,色香浓郁,苏轼禁不住扣门求观。

出来应门的林姓老媪,白发青裙,青年守寡,独居已经三十年。苏轼感叹之余,写下一首色彩非常浓艳的名诗:

缥蒂缃枝出绛房,绿阴青子送春忙。涓涓泣露紫含笑,焰焰烧空红佛桑。落日孤烟知客恨,短篱破屋为谁香。主人白发青裙袂,子美诗中黄四娘。最奇的是兄弟同在如此严重的患难中,他写寄苏辙的万里家书,却只传授在惠州啃羊脊骨的美味,好像一个向来寒素的老饕,道其一饮一啄的喜悦。书言:

惠州市井寥落,然犹日杀一羊。不敢与仕者争,买时嘱屠者,买其脊骨,骨间亦有微肉,热煮漉出(不乘热出,则抱水不干),渍酒中,点薄盐,炙微焦,食之。终日抉剔,得铢两于肯綮之间,意甚喜之,如食蟹螯,率数日辄一食,甚觉有补。子由三年食堂庖,所食刍豢,没齿而不得骨,岂复知此味乎?戏书此纸遗之。虽戏书,实可施用也。然此说行,则众狗不悦矣!苏轼竭力挣扎,就是要挣脱这三十多年来的邯郸大梦。但是梦虽醒矣,却发现自己已被政治迫害所捆缚,茫茫来日,不知将有怎样的命运来到,仍然不免有心如“挂钩之鱼”那样的痛苦与焦灼。一天,他从嘉祐寺徒步上山往松风亭,山径陡峭,足力不济,坐在路隅休息时,忽然得了彻底的解悟。作《记游松风亭》短文曰:

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林止息。仰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四 借刀杀人之计

宋不杀大臣,是太祖高皇帝手定的家训,没有人敢于违背,“违则不祥”。苏轼既被窜逐岭外,几乎已是最重的惩治了,若不另有新的布置,甚难再度给予致命的一击。

唯有熟悉苏家家事的章惇,才能想到利用程之才与他有先世宿怨这个过节,设下借刀杀人的毒计。

程之才,字正辅,苏母成国太夫人的胞侄,也是苏轼亡姊八娘的夫婿。苏程两家本是“亲上加亲”的至戚,不料八娘嫁过去后,不得舅姑欢心,不得志而死,似乎不是善终。老苏痛失爱女,愤恨之极,作《苏氏族谱亭记》,对程家大肆毒骂,不但从此断绝与岳家来往,并且告诫子孙,不认这门亲戚,即使成国太夫人逝世,也不通讣吊。横亘在这两代间的怨隙,自仁宗皇祐五年(1053)至今哲宗绍圣二年(1095),已经四十二载,可以说是非常根深蒂固的了。

章惇知道苏程两家有这一段宿怨,所以特别起用程之才做广南这一路的提刑。提刑,即是世俗所谓巡按大臣,代表朝廷,巡察地方,有发奸摘伏、整肃官吏的大权;而且程之才本人也是个非常精干、敢作敢为的健吏,用他来对付一个流落在岭南的罪官苏轼,尽可以杀人不见一滴鲜血。

提刑驻节韶州,苏轼路过该地未久,程之才就跟着到任了。绍圣二年正月,新任提刑按临广州之后,他是必定要到惠州来的。与程家绝交时,苏轼还只十八岁,现在,他不知道要怎样与这位名分上既是表兄,又是姊丈的宪使见面。这是桩非常难处的事情,并不一定为了内中隐伏有什么杀机,苏轼甚为踌躇。

苏轼再三思量,这种事,除了挺身出来,面对现实,没有其他办法。程之才还在广州,苏轼就托与他同游大云寺的程乡县令侯晋叔,先为致意,探探之才的反应。

侯晋叔来回话:程之才示结非常关切,于是苏轼第一次写了给他的短柬:

近闻使旆少留番禺,方欲上问候,长官来,伏承传诲,意旨甚厚,感怍深矣。比日履兹新春,起居佳胜,知车骑不久东按,倘获一见,慰幸可量。未间,伏冀以时自重。接着,接到苏辙来信说,在湖口见到程之才的儿子和媳妇,知道之才对他们不但没有恶意,而且颇为关怀。于是苏轼觉得轻松一点,继又写了第二封信,约他觌面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