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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62)

作者:李一冰

二 过岭

苏轼舟过庐山之下,远望群山,峰峦间乱云腾涌,天色阴霾。独立船头,仰望山岳是何等伟大,人则非常渺小,情不自禁地对着庐山也自默祷起来。时未及午,浮云尽散,天色豁然晴朗,迎面众峰凛然,倚天无数青壁。于是,这多难的老人,脸上便自绽出一丝微笑。

时序进入八月,某夜,船泊分风岭,已经是三更天了,岩边忽然人声鼎沸,许多官差明火执仗,要上苏家船来。

原来本路发运使已知朝廷新颁的后命,对于这个已被“严谴”的罪官,小题大做,连夜派了五百人来拦截,要收回官方供给的坐船。

苏轼不得不低声下气地跟来人商量:“乞准连夜赶往星江,只要靠着埠头,即可自行雇船,随将官船缴还。”幸得来人许诺,但是苏轼并无把握能够半夜之内赶到星子,迫得望空向顺济王(龙神)默祷曰:

轼达旦至星江,出陆至豫章,则吾事济矣。不然,复见使至,则当露寝埔溆矣。6不久,江风掠耳而起,篙师亟亟升帆,船帆吃饱了风,就很快开行了。抵南昌吴城驿,再祷于顺济王庙(每个沿江码头,皆有此庙),留题于望湖亭上。

苏轼此时,流离道路,身受着无比刻薄的政治迫害。然而,他作望湖亭诗,却曰:

八月渡重湖,萧条万象疏。秋风片帆急,暮蔼一山孤。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岷峨家万里,投老得归无?中国的文人,一朝失意,不是高蹈林泉,吟风弄月,便是醇酒妇人,佯狂玩世。而苏轼不然,他自认是尘凡中的一个普通人,虽然环境逼得他只想隐遁求全,但却并不真能忘怀大地上的芸芸众生,也不能掩熄他自己生命中的光热。即使他所一生服务的政治,变得那么颠倒错乱,而此时此际又身受着刻毒的欺凌,但血管里流着的志士热血,并不真能冷却。到他吟出“许国心犹在,康时术已虚”时,任何人都能体会到苏轼生命的灰烬里,依然埋着不熄的火种。

到了豫章(南昌),苏轼自己雇了船,继续舟行,然而前途等着他的,是长达三百里的赣石之险。

自赣州府城之北,章、贡二水汇合处开始,一直到万安县界,这条三百里长的水路,不但江流湍急,而且水面下怪石列布,木船碰上巨石,立刻船沉人溺。这许多水底嶙峋,人称“赣石”。赣石形成一十八个险滩,其中以黄公滩为最险。苏轼身在丛险中,朝廷告下:

“苏轼落建昌军司马,贬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

这篇告词,即是前举林希的手笔。苏轼读后,但说:“林大亦能作文章耶!”其时,行程适过赣石最险恶的黄公滩,乃作《八月七日初入赣,过惶恐滩》诗——苏轼故意将“黄公滩”写作“惶恐滩”,以纪此一时的心境:

七千里外二毛人,十八滩头一叶身。山忆喜欢劳远梦,地名惶恐泣孤臣。长风送客添帆腹,积雨浮舟减石鳞。便合与官充水手,此生何止略知津。进入虔州地界,游了郁孤台、光孝寺的廉泉、尘外亭和天竺寺。苏过也步和父亲的韵脚,作了《题郁孤台》诗(《斜川集》)。

苏轼十二岁那年,老泉从虔州漫游归家,给他讲过:虔州近城山中天竺寺里,有白乐天手书真迹的一首诗,笔势奇逸,墨迹如新。这首诗曰:“一山门作两山门,两寺原从一寺分。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清下界闻。遥想吾师行道处,天香桂子落纷纷。”就诗而论,不是一首好诗,辘轳体的文字游戏而已。因为这是一个乡居童子,静听远归的老父,说故事一样讲给他听的旅途见闻,其中蕴蓄着无限温暖的亲情,所以印象非常深刻。四十七年后,这从前的童子,今已五十九的高龄,又是身在负罪被谪的境遇中,也到了虔州的天竺寺,不免去重寻白乐天这个旧存手迹,不料诗已亡失,现在只有石刻在了。牵动心事的苏轼,为之感涕不已,他的哀伤是“四十七年真一梦,天涯流落泪横斜”7。

苏轼身遭迫害,顿有无地自容的困窒。于是,道家离世的神秘思想,便很自然地吸引了他。八月二十三日,与王岩翁同谒虔州祥符宫,他以非常的虔敬,瞻拜了冲妙先生李思聪所制的观妙法像,自言:“以忧患之余,皈命真寂。自惟尘缘深重,恐此志不遂,敢以签卜。”求得一签云:

平生常无患,见善其何乐。执心既坚固,见善勤修学。苏轼再拜受教,决心从此学道,诚惶诚恳地说:“敢有废坠,真圣殛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