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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东坡新传(260)

作者:李一冰

门人张耒,向在京师为著作郎兼史院检讨,在馆八年,苜蓿自甘,后擢起居舍人,现在正以直龙图阁知润州事。苏轼到扬州,张耒受官法限制,不能迎谒老师,特地挑选了两名兵士——王告和顾成,随从南行,沿途照料,一直护送到惠州。苏轼很得力于这两人,与文潜书有:

来兵王告者,极忠厚,方某流离道路时,告奉事无少懈。顾成亦极小心,可念。六月初七,阻风于金陵。初九,儿子们为遵亡母的遗言,再度恭奉阿弥陀佛像于金陵清凉寺,作水陆道场,祈求先灵冥福。佛事毕,苏迈一房眷口,先赴宜兴,部署一切。

金陵崇因禅院长老宗袭,新造一尊观世音菩萨像,妙相庄严,苏轼也往瞻拜,就在观音前许下一个心愿:“吾如北归,必将再过此地,当为大士作颂。”

续向当涂进发,际此流金铄石的溽暑时节,船上闷热不堪。苏轼忽然记起杭州中和堂的东南颊,“下瞰海门,洞视万里”。即使是三伏天,也常有萧然的清凉。而他现在所要去的前途则是炎荒的广南,这就使他作诗怀念“独有人间万里风”的杭州中和堂来了。

距当涂六十五里的慈湖夹,船被大风所阻,停了下来。这条水路,全是韩愈当年贬谪潮州时所走过的路径,韩诗中记述的地方情景,目前一点没有改变。苏轼闷在船舱中,也写下《慈湖夹阻风五首》,首先即说“我行都是退之诗,真有人家水半扉。……”,一申他那“异代同命”的寂寞之感。

这五首诗,看似平常记行写景之作,其实尽是苏轼此日虽身在苦难中,仍不失英迈自许的气概之作,如:“暴雨过云聊一快,未妨明月却当空”——政治的暴风雨可以摧残我于一时,而我本明月,无妨志节皎然于人世;“且并水村欹侧过,人间何处不巉岩”——世路艰难,何独岭外,只要小心应付,未尝不可逃过;“弱缆能争万里风”——六十老翁,万里行役,何惧之有。

人生的际遇,常有山穷水尽、绝处逢生的奇迹。五诗中的第二首,即是写此秘密的心愿:

此生归路愈茫然,无数青山水拍天。犹有小船来卖饼,喜闻墟落在山前。一个人被命运投弃于水天无际的荒江上,不知如何才能突破迷茫,找到出路。彷徨中,突然看到有卖饼的小船过来,知道村落就在山前,不能没有蓦然回到人间的喜悦。这短短二十八字,写出苏轼被蒙在命运的黑雾里,危疑震撼中,寻求一线生机的渴望。

苏轼躺在船头,卧看落月,船夫在叫:“风转向了!”于是他们就可以开船,继续上路了。

人生经历患难愈多,精神境界便自不同。如此次途中,与好友参寥书,苏轼但言:

某垂老再被严谴,皆愚自取,无足言者。事皆已往,譬之坠甑,无可追计。从来奉养陋薄,廪入虽微,亦可供粗粝;又子由分俸七千,迈将家大半,就食宜兴,既不失所外,何复挂心,实翛然此行也。已达江上,耳目清快,幸不深念。知识中有忧我者,以是语之。英州南北物皆有,某一饱之外,亦无所须。承问所干,感惧而已。“所干”,宋人的口语,意为“需要什么帮忙”。

另一方面,章惇、蔡卞执政的朝中,却是恨火方盛,力谋报复。王安石配享神宗庙廷了;安石的女婿蔡卞已奉命将《神宗实录》重写,以张商英为谏官,正在准备大肆罗织。五月,元丰间与蔡确、章惇、邢恕互相交结,人称四凶之一的黄履,又被召回朝来,开复了御史中丞的原职。章惇用这凶手的目的,就是为了报复仇怨,所以元祐旧臣,便无一得免了。

侍御史虞策再度发难,章惇、蔡卞等幕后支持,重议对苏轼的处分,以为罪大责轻,应该再降。最后的决定是:“苏轼,落左承议郎,责授建昌军司马,惠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

其间,还有一个故事。

章惇初登相位,即慨叹道:“元祐初,司马光作相,用苏轼掌制,所以能鼓动四方,安得斯人而用之!”

有人推荐林希(子中),但他现任礼部侍郎,名位高于中书舍人。章惇立刻保证给予同省执政的地位,他就俯首听调了。自此,凡元祐名臣的贬黜制文,都出于林希的手笔。3

林希与苏轼为进士同年,素相厚善。元祐初,苏轼被擢起居舍人,曾推林希自代,因此得除记注官。后来又为杭州交代的前后任,平日诗筒书问,往来不绝。当苏轼进翰林院日,林希撰启致贺,有曰:“父子以文章名世,盖渊云司马之才;兄弟以方正决科,迈晁董公孙之学。”褒美到无以复加的地步。现在为利禄所诱,执笔草苏轼谪降惠州的告词,则丑诋不遗余力,如言: